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二十九段
（3）
田大妈以自己心里边装着的一把尺子，把面前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给衡量一遍，觉得处处合乎
规格，越发地满意。她甚至有点儿得意忘形，笑容满面地往人家跟前凑凑。
女青年对她这一连串的举动十分不悦，警惕而又厌恶地抽身站起，要走开。
田大妈一把拉住了人家的袖口。
女青年真有个倔脾气、硬性子，立刻翻了脸。她用力地甩开田大妈的手，高声质问：“您这么大年纪，怎么不懂得礼儿？平白无故地跟我说这话干啥？要不是给您留点儿面子，我要唾您！”
“姑娘别生气，别生气！”田大妈被未来的儿媳妇给抢白得面红耳赤、捣动脚、拧手指头，慌
乱中赶紧摊牌，“实情话对你说了吧，我是田留根的妈。……”
恨苍天
女青年被田大妈这样突然地自我介绍给吓得倒退一步，同时急速地把田大妈上上下下查看一遍，仍有些将信将疑：“真的？……”
“这还假得了。今儿个你们俩又在燕山镇见面，留根和我先后脚出门的；这会儿，说不定他已经到了你的姑姑家坐着等你哪！”
“您怎么……”香果峪的姑娘、田大妈未来的儿媳妇杜淑媛本想问问未来的婆婆怎么跑到这地方截拦她，还做出这么一连串让人糊涂的举动？可是她已经变得胆怯起来，嘴张不开，声吐不出，害羞地低下头。
“淑媛哪，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今儿个特意来会你，没有旁的意思，只想求你帮我解几个疙瘩；上年纪的人，想事儿想得多；我家是平民百姓，给儿子成亲不易，害怕办不妥善。”
田大妈此时很动情，用恳切的语调表达自己的心意，“我知道，没定准的婆媳这么见面不太雅观，传扬出去人家会笑话，所以就选了个保险的地方。在这儿，咱们既能把话摆明白，还能做
到神不知、鬼不觉；你不说，我不讲，对留根也保密，只当没发生过这档子事儿。……你看这
么办好不好呢？”
杜淑媛沉吟片刻，终于局促不安地开了口：“有啥话，您就说吧。”
“为着省时间，我可就出门带扁担，直出直入啦。”田大妈以俏皮话开题，语气则很郑重地说，“有一点我反复捉摸，也不明白。如今的年轻女人，为了抢好的男人好的主儿，为了占口粮田、承包地，都急急忙忙地对象、成亲；不够婚姻法规定年限的，还要弄虚作假、欺瞒哄骗，千
方百计地拿到结婚证，可你都二十五、六岁……”
杜淑媛没把这句话听完，就脸发白，眉头紧锁，硬梆梆地插一句：“我可不是那种没人要的、不到主儿的！”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弄个明白。”田大妈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周到，把一件好事
情给闹糟，所以显得特别紧张，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的心情说得清楚，“淑媛，你大约看清
楚了，我那儿子留根为人特厚道、特实在。我从他嘴里讨过这个底儿，问你为啥早没搞对象。
他偏不说，还劝我别管。这就让我更多心了。当老人家的，哪有不为儿女操心的？还不是盼着
晚辈日子过得美满？还不是怕你们有啥不合适的地方？可是他那嘴好像扎了根绳子，一个字儿
都不向我吐。”
杜淑媛这会儿面缓和过来，低声地告诉田大妈：“不是他故意不跟您说，是他不知道我的根底儿。”
田大妈的心忽地往下一沉：“你觉着有啥不方便的地方，不好告诉他吗？”
杜淑媛摇摇头：“不，他没有问过我这些。”
“到底是咋回事儿呢？”
“我没有爹妈。我弟弟小，我奶奶老。我得把弟弟带大，我得送老人入土，随后再安排自己的事儿。”杜淑媛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说，“就是这个原由，一年一年的，拖延到这么大的岁数。……不是为我弟弟，我还想再等几年。……”
“噢，这么回事呀！你是个好样儿的，我佩服！”田大妈得到这个意想不到的答复，不仅把在心里系了好些日子的疑团解开，还对未来的儿媳妇增加了几分带有崇敬心情的喜爱，接着又顺势解她心里的另一个疙瘩，“你把我们家的底细都摸清楚了吧？留根还有个弟弟，家产可有他弟弟一半儿。……”
“我也有弟弟，我那半家产全留给我弟弟，什么也不要；除了身上穿的，一根柴禾节儿都不带走。”杜淑媛也有点儿激动地说，“同胞么，是手足情份，就该这么对待。留根有个弟弟，我们还多个亲人、多个帮手哪！”
“好！这话说得好！”田大妈忍不住地竖起大拇指，紧接着往下“抠”最后一个难题儿，“你还得考虑到下一步，将来我们老俩口子得跟留根过，病在炕上也得靠他伺候；老二保根这会儿在外边上学，以后在外边工作，当然也得在外边媳妇成家，指望不上他。我们这一对棺材瓤子，可就赖在留根一个人身上。这一点，可是顶让年轻人嫌麻烦的事儿呀！”
杜淑媛回答得更干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养老送终是儿女应尽的孝道，还能在这上边讲价钱？留根要是那号没人性的人，我还不嫁他哪！”
“哎呀呀，好姑娘！”田大妈激动万分，再一次扯住杜淑媛的衣袖，声音颤抖地说，“留根是个孝子，听说听道，规规矩矩，一点儿离弦走板儿的事情都不干。你跟他成亲一定能和和美美、白头偕老、有好日子过，不会上当。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到田家庄打听打听我的为人、我们老田家的门风。……”
就在这个时候，“唰”地一声响，一辆公共汽车好似突然间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咝”地一声停在站牌子跟前，“咣当”一声打开了车门。有几个提包、扛东西、抱孩子的人，从上边往下挤。杜淑缓看一眼汽车，看一眼田大妈，流露出一点左右为难的样子。
“上车，快上车，只管玩儿你们的去，咱娘俩改日再说话儿。”田大妈一面往车门口推未来的儿媳妇，一面宣告，“只要你能看上我们那个家，这门亲事就算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