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卷第5期2010年5月
宜宾学院学报
Jou rnal of Yibin U niversity Vol .10,№5M ay,2010
收稿日期3作者简介许怀敬(),男,安徽金寨人,硕士,主要从事明、清、近代诗歌研究。
许承尧诗派归属再思考
许怀敬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摘要:《疑庵诗》十四卷,诗作既夥,思想内容丰富多彩、艺术风格摇曳善变。因而在诗歌流派众多的近代诗坛,许承尧究属何派,学界观点不一,或谓属于诗界革命派,或谓与南社更为接近,但都似欠妥。其诗既兼收并蓄、熔铸各派,又匠心独造、自成一统;其人则不为任何诗派所牢笼,是卓然自立的诗人。
关键词:许承尧;疑庵诗;诗界革命;南社;同光体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365(2010)05-0045-05
  许承尧(1874~1946)字际唐,号疑庵,歙县唐模村人,近代
著名诗人、史志学家与书法家。光绪三十年(1904)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为中国末代翰林之一。入民国,历任安徽都督府高级参议、甘肃政务厅长、甘凉道尹等职,1924年于渭川道尹任上辞职归里,终老于乡。许承尧诗作甚丰,晚年自定手稿,痛加删汰,并修改前作,收1898~1946年所作,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卷及《续集》四卷。另有《疑庵文剩》、《歙事闲谭》等传世。
许承尧《疑庵诗》计十四卷、一千七百余首,思想内容极为丰富,且诗风前后变化较大。因此如何划定他的流派归属,文学史家颇费踌躇。目前大体有两种观点:马亚中先生在《中国近代诗歌史》中,明确将许承尧与金天羽归为“诗界革命”派,称他们为
此派的“后起之秀”〔1〕520
;而马卫中先生在《光宣诗坛流派发展史论》中,认为他虽然“没有加入南社,但与南社关系非浅”〔2〕
,并将许承尧附论于南社之后,之间区别十分明显。前者的立论基础似在于钱仲联先生的“余特重其诗中多新意境”〔3〕154
的断语,出于从诗歌艺术风格的角度考虑,且钱先生在《近代诗坛鸟瞰》中也认为许承尧实属于此派,
只是未被梁启超列入其中
〔3〕
;后者立
论的基础是许承尧曾在1906年与陈去病、黄宾虹等秘密创建黄
社,“与南社遥相呼应”,同“取反清排满之意”〔2〕
,着重于从政治立场的角度来考虑。两种划分自各有理据,但许承尧在晚清诗坛的流派归属问题,应该更深入、多角度地从其本人的诗学理论、诗歌风貌及其与“诗界革命”派、南社的关系实质诸方面入手进行
综合考察。
一 诗学主张及诗歌风貌
许承尧自叙诗学宗旨说:“余为诗初爱长吉、义山,继乃由韩入杜,冀窥陶、阮。于宋亦取王半山、梅圣俞、陈简斋。明、清二代,时复旁撷,无偏嗜,故无偏肖。因时变迁,惟意所造,取足宣我
情,自愉悦耳。”〔4〕21
由此夫子自道,至少可以得出三点:一,同样注重学古,但取法范围较为宽泛。晚清诗坛,学魏晋、学盛唐、学西昆体、学江西派、学龚定庵,各成面目,各立门派。而许承尧转益多师,师法范围上至魏晋、下至明清,十分广泛。“无偏嗜”,则广取博收,不自限门户,亦无门户之见,与当时津津于师承家法者有明显的广狭之别;二,对真实情感的自由抒发极为重视。他认为:“诗者言之精,太上取真实。填胸语欲吐,腾跃著纸笔”(《读
胡敬庵诗书其后》)。〔4〕183作诗的最高标准就是“足宣我情”,是内心集贮欲溢的情感酣畅淋漓地物化于纸上,师法前人只是路
径,不能囿于古人而丧失个人真性情。他在《入陇琐记》中说:“余向以为诗之佳者,莫如郑卫,不必皆狡童、之所为也。《论语》言‘郑声淫’,淫者,过甚之意,谓其乐音流靡,往而不返,非谓其词之媒读也。……又其时郑卫之人必皆盛文采、知礼节、讲交际,侈游宴之乐,工被服之饰,吾于其词之绮丽温柔知
之。”〔5〕
直接大胆地表现男女之间热烈情爱的“郑卫之声”,自被以一“淫”字定论,千古以来便一直受到唾弃。许承
尧此处一反儒家的“温柔敦厚”诗教传统,公开称赞它们为“诗之佳者”,正是看重其真挚坦率地抒情表意,讲求辞采的“绮丽温柔”。这在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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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的确是具有相当的艺术胆识的议论。他还说,写诗“要能自写其情者为佳;否则,假衣冠而饰言笑,命之曰‘优孟’”(《汪冶亭诗序》)。〔4〕4这都是他论诗主真重情的反映;三,前后诗学取向及诗风有明显的转变,后期更多的偏向宋诗风格。马其昶序其诗曰:“初学唐人温庭筠、李长吉之所为,继乃专主昌黎。”〔4〕15正是看出了个中消息。许承尧对温、李的学习,主要在于辞采的温润华美,情感的婉转低徊,兼有想象的奇特新异。早期此类诗歌尤多,如《千旋》、《春月》、《顾影》、《青阳道中二首》等都集中出现。如《顾影》:
顾影绝娉婷,流光一向惊。扫眉娇晚黛,流眄怃春星。
寄雁书难秘,栖鸾约未成。灯前卜钗股,音兆未分明。
诗写空闺女子的相思之情,华藻香艳,音韵流转,影、光、眉、眄、星、雁、鸾、钗等意象接连出现,但以人物行迹为线索,深情灌注,意象纷呈却不显芜杂,女子的妖娆体态、刻骨相思宛然眼前。他如《
碧霄曲》、《咏衾枕各一首》、《茕茕》等,都泽秾艳,情思缈绵,明显深受温李影响,因此与清末的西昆体派也有了相通之处。至人谓“许疑庵如水边丽人,态浓意远”〔6〕600。正是着眼于此。许承尧诗中还多用“泪”字,如“量泪还珠朵”、“亦有凄泪否”、“浇愁种泪渐成荑”、“欲沁泪痕作新锈”、“晓镜残泪歇”……集中“泪”字前后出现近二百次。钱钟书发现“长吉好用‘啼、泣’等字”〔7〕51,许承尧好用“泪”字,除与其诗写性情的主张相应外,亦当受此影响。而李贺的影响尚不止于此,且看《晚登当远游台》:
东如凤翅西鱼尾,危楼峭石重重起。或飞仙人或奇鬼,幻化百状已甚诡,
夺目鲜妍更无比。此时骇指天末山,忽碧忽黄忽深紫。高低远迩瞬不同,
太息化工技至此!俄然忽又返浓青,回顾天空净无滓。沉沉冥冥不可极,
浩浩荡荡见真美。蜗角蚊睫且莫论,我能赏此得非伟?登台娱我一须臾,
坐待月来凉似水。
许承尧曾在致钱仲联先生书信中论:“昌谷诗本以古艳沉郁胜,其太诡怪者乃病耳。”〔8〕观此诗,想象奇伟如天马行空,又善作生动鲜明的比拟,设辞着明丽妥帖;而语近浅显,了无“诡怪”之弊,深得长吉的妙处又能避其短,可谓善学者。许承尧受飞卿、义山、长吉的影响,在当时并非个别现象,“光宣期间,在全国范围内,同光体占有统治地位。在江左,则盛行专宗西昆的所谓晚唐派。”〔9〕1734可见他
也是受当时地域特及周边风气熏染所致。许承尧“晚年与同光体诸人游,诗风一变”(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更多的是接近宋人及陶渊明的风格。汪青就认为许承尧“晚年居黄山,渐即萧淡,故发为诗歌,弥复闲适;然于淡远之中,时有奡兀之致,神采崿崿,几使人手不可扪。”〔〕由绮艳流丽转为“淡远”、“奡兀”,正是受到同光体的影响所致。温李的影响虽然开始减弱,但并未就此完全消歇,此类诗歌还会时或为之,如《消夏杂诗十四首》等即是。
许承尧从中年开始即与沈曾植、陈宝琛、李宣龚、夏敬观等同光体诗人交好,影响所致,其诗学主张有所发展变化,注重诗歌的苍劲精炼和诗人的学识修养,认为“文章到真境,刻意成苍坚”(《寄拔可》)。他极喜郑珍诗,自称“吾尤嗜经巢”,原因就在于郑珍的诗歌“万卷满而溢”(《读郑子尹〈巢经巢诗〉江弢叔〈伏敔堂诗〉书其后四首》)。作诗重学问,正是同光体的一大特。他晚年自定诗稿,删落大量前期诗作,认为“浮华勇删尽,真意炯然通”(《论诗二首》之二),就与他诗学观念的转变有很大关系。许承尧尤以黄山诗闻名于世,他先后五游黄山,留下近百首诗作。其诗雄奇浑放,刻镂入微,且炼字精审,常有奇崛之语,更接近宋诗风格。如《游黄山发容溪》:
抠衣觌初祖,先睹万儿孙。儿孙敬肃客,头角近可扪。
秀顽慧愿悍,倚立踞跃蹲。殊意即殊象,万态诡以繁。
森森不可纪,愈觉初祖尊。
“秀顽”一联迭用十个独立的实词,生新瘦硬,将姿态万千的山峰写得形象毕现、栩栩如生。此诗不用冷字僻典,无艰深奥涩之弊,“取法韩愈而加以变化,显得更为简洁、自然”(吴孟复《简论许际唐先生(承尧)的疑庵诗》)。他如《黄山杂诗二十首》、《杨村道中》、《沿桃花溪观水感赋》、《宿慈光寺观雨》等均有此特,故钱仲联论其“所为黄山诗,融东野、宋人于一炉,与早年迥殊”〔3〕154。许承尧也常以散文句法入诗,如:
即穷当变嗟乃尔,久假须还理亦宜。(《猛思》)
幽幽者山川,忽忽者晨夕。(《万物二首寄桴堂》)
亦无出世心,亦不废文字。往哲固有言,真与妄不二。彼乃更遮之,谓尚非了意。(《温温一丈人》)
打窗魑魅声呜呜,壁灯荧绿鸺鹠呼。熊蛇择肉屹门左,拂拭长剑行无徒。寒鸡三号,晓柝栗栗。怒飚扶张,应龙出蛰。扫除不祥,重见天日。天日光熊熊,敛手退处,不尸其功。(《出门行》)
或有意重复用字,或嵌入虚词、助词,或四、五、七言杂出,造成气韵的转折回环,语言的生涩奥峭,使流走的诗意得以顿蓄,这些都是宋诗写作的惯用手法。因此陈衍说:“疑庵诗最为吾乡陈弢庵、何梅生、李次贡三人所深赏。余为君作诗序及之,并言君诗即酷似三人之诗,能兼其长。”〔10〕续编卷六许承尧早有归隐之志, 1924年因拒收贿款不得愤而辞职,自是持身严正之故,但也是夙愿得偿。隐居家乡
二十余年,颇多闲适淡远之作,如《波逝》、《偶书》、《题画(牧童戏风筝)》、《偶游》等。如《偶书》:
一年农事毕,竟日草堂闲。自爱秋天地,微吟独往还。
弄晴通雀喜,迎雨出花颜。近得南来信,沉忧尽意删。
淳朴闲淡,颇具陶诗风味,故汪辟疆有“风骨高秀,意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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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6〕365之评。同光体本有学陶、谢的“清苍幽峭”一派,这类诗歌,正与此相合。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许承尧后期的诗歌风格明显向此派靠近,但他从不以同光体自命,同光体诗人也不以此相期许,而且温李的影响,至老犹存。因此许承尧的诗歌不属同光体。
至于咏写新事物的《言天》、《沧海篇》、《灵魂》、《茫茫》诸篇,则显然是受西学和“诗界革命”派的影响,只是这种影响并不显著,此后文再做论述。
二 与“诗界革命”派的关系
许嵩叹服
梁启超举起“诗界革命”的大旗,虽然有一定的维新改良政治目的,但是此革命本身基本上还是着眼于诗歌内容与形式的创新,即诗歌本身的艺术革新,本质上还是属于一项文学运动。因此,许承尧与此派的关系,要从文学角度分析。
许承尧年轻时期居乡读书,就已接触到了新潮的西学,与同乡青年共读译述之西书。受此影响,许承尧创作了一些使用新语句、描写新事物的诗作。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他的诗是具有了“新意境”的新派诗,许承尧就属于“诗界革命”派。首先,对关键性的词语“新意境”的确切内涵,做一必要分析。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中认为新派诗有三要素,除了“古风格”之外,还要有“新意境”和“新语句”,这也是梁启超所说的“三长”。新语句,主要指外来新名词,当然是新派诗的较低层次,义界很清楚。至于“新意境”,梁启超并未有明确解释,只是举出达到这个标准的诗人作为“新意境”的典型,如黄遵宪;同时又以为宋、明诗人能够“以印度之意境语句入诗”,具备“三长”〔11〕,也可作为典范。其实宋、明诗人与黄遵宪的“新意境”在层次上有着显著的差别。“新意境”实质上包含了“新思想”和“新事物”两个深浅相差悬殊的层次。所谓新思想,就是钱钟书所言“西人风雅之妙,心性之微”,包括西方哲学系统、基督教思想、传统文化底蕴以及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核心的人生、价值观等,是形而上的范畴;而新事物,则以西方自然科学、社会时政、新兴事物等为主,属于形而下的范畴。郭延礼先生指出:“梁启超心目中的‘新意境’,主要是指西方的新学说、新思想(社会科学方面)和新事物、新成就(自然科学方面)。”〔12〕178这样,新派诗的创新标准,实际上有三个层次,从低到高依次是新语句、新事物、新思想。停留在新语句层面的,是为梁
启超所批评的以谭嗣同、夏曾佑为代表“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诗歌;而被尊为典范的黄遵宪,实际上只停留在新事物的水平,尚未达到新思想的高度。即以梁启超尤其推崇的《今别离》和《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而论,前者分咏轮船、火车、电报、照相和东西半球昼夜相反的科学知识、科技成果,并掺入传统乡关万里的离愁别绪;后者则“半取佛理,又参以西人植物学、化学、生理学诸说”〔11〕。重在介绍新兴科学高明的地方,是能做到新名词的使用较为融洽,不似谭、夏,新名词使用如“眼里之金屑”〔〕5让人不堪。故而钱钟书先生讥讽他“差能说西洋制度名词,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7〕24-25显然,钱钟书把“新意境”分为“新事物”和“新思想”两个层次,“无新理致”,也就是没有“新思想”,因此在钱氏看来黄诗与全符“新意境”之实尚有距离。而宋、明人以印度传入的佛教入诗,就不仅仅是佛教词语、佛典的使用,而是“佛教的哲学思想进入了文学领域”〔3〕184,同道家思想一起,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思想内容,甚至成为隐逸之士安身立命之本,并非是简单的新语句、新事物的阑入。两者相比,黄遵宪远没有达到宋、明诗人的水准,也不能完全达到“诗界革命”派的要求。反倒是不属于此派的王国维,“颇能以西方哲学之思想,纳入于中国旧诗之中……黄氏乃是以新瓶装旧酒,王氏则是以旧瓶入新酒”〔13〕102。真正得到了西学“义谛”〔7〕25。由于当时所译西书,多是造船制炮、声光电化、工艺、算历之类的格致之书,鲜及西方文化精髓,这就限制了许承尧在当时对西学的理解,无法深入到“新思想”的层次。为钱仲联先生“特重”的《言天》、《沧海篇》、《灵魂》、《茫茫》诸篇就是这种诗作。黄遵宪游历海外多年,可以获得真实丰富的知识;而许承尧足不出国门,肤受所得,往往有误。如《言天》自注曰:“尝疑光线同一即原
质同一,即灵魂同一。光线可通,灵魂亦必可通。”〔4〕附录一这种理解与科学事实相悖,可见其与“新事物”层次尚有距离。而且从今十四卷本《疑庵诗》来看,这类诗作,在煌煌一千七百余首诗中,只有以上所举了了数首,且都作于1907年以前,诗人刚过三十,处于创作的初始阶段。在以后漫长的创作生涯中就不再染指,也从未发过这方面的议论,且一直与陈宝琛、沈曾植、陈衍、李宣龚等前清遗老或传统士大夫交游,专心一意地做传统古诗。年轻时的许承尧,受到西学东渐及社会风潮的影响,偶以新名词、新事物入诗,情势使然,未必刻意与梁启超倡导的“诗界革命”桴鼓相应。若将目光聚焦于此类诗歌并将其作为派别划分标准,未免有识珷玞而遗连城之误。再者,早在阮元、程恩泽、曾国藩等辈的诗中,已经出现了新名词、新事物;到了光宣朝,“诗坛上的南社、同光体,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诗界革命’的影响,尤其是以新名词入诗,历来在诗坛上被悬为厉禁,此时却成了诗界潮流。”〔14〕330对南社的影响尤其明显,“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诗界革命’的探索,主要在南社诗人身上得以保留。”〔15〕206可见在当时的诗坛,引入新学、使用西典已蔚为风气,所以据此将许承尧划归诗界革命”派欠妥。
三 与南社的关系
与晚清其他任何诗派都不同,南社的组成,并非以相同的文学主张相号召,而围绕着反清排满这个共同的政治理想组织起来的。他们的文学宗趣各不相同,宗唐与宗宋两派曾发生激烈冲突,甚至由此引发了南社内部的分裂。他们“大都忙于革命活动,余事为诗”,所以“缺少贯一的美学风格”〔15〕333,也没有
统一甚至相近的诗学理论,诗歌仅仅是他们革命活动的工具。严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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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南社在本质上是一个政治团体,并非诗歌流派。他们所做的创新,“就是承‘诗界革命’的余绪,继续在旧形式的范围内写新内容,并因此在形式上也作出某些相应的突破”〔9〕。政治上他们是进步的,革命贡献是巨大的;但在诗学理论上却是落后的,并无突出建树。因此,许承尧与南社的关系,只能从政治角度、而非文学角度来审视。
许承尧被看作是具有反清革命立场的诗人,主要史实依据是:许承尧1904年进士及第,第二年即告假还乡,于徽州创办紫阳师范学堂与新安中学堂;1906年与著名画家黄宾虹、南社陈去病、同乡汪鞠卣在歙县秘密创建“黄社”,自任理事。社盟由许承尧起草,据黄宾虹回忆,大要有三句话:“遵梨洲之旨,取新学以明理,忧国家而为文”〔16〕。王伯敏《黄宾虹》、鲍义来《黄宾虹、汪鞠友、许承尧交谊考述》、何倩《许承尧传略》等均据此作出许承尧具有反清革命思想的论断,其推论有三:一,黄社的宗旨有“遵梨洲之旨”条,黄宗羲是激烈攻击专制君主的;二,黄、陈均为南社中人;三,1907年黄宾虹私铸铜元筹集
革命活动经费,为人告发后被清廷通缉,匆匆逃亡上海,许承尧本年冬也被迫离乡入京,再入翰林院读书。笔者窃谓一些细节似尚需斟酌。
首先从思想基础上分析。许承尧“早岁喜读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和谭嗣同的著述”〔17〕,1895年进京应考,又亲身经历了康有为发动的“公车上书”运动,应该说在政治思想上受到维新派很大影响。许承尧认为中国灾难深重如此,根源在于“胥中国之才人,皆腾于奋进利禄之一途”,而“根本之救治”,“亦在驱天下之才人,尽出于农工商之途”,“入手方法则自改良教育始”(《上袁尚书书》)。为了“藩国”“卫种”“私”“革汙习”“存国粹”,他辞职回乡办学,因为在他看来,“教育普及者,国民之炉冶,而增进民德比智之喤导也”,“旷观万国,莫不率是以兴”〔4〕附录二。这是典型的教育救国改良思想,与维新派颇为接近。
关于黄社及铸币案始末,鲍义来先生的《黄宾虹、汪鞠友、许承尧交谊考述》一文载有较为详实的原始资料。从中可见,最初是由于许承尧回乡办学,邀请黄宾虹任教;黄携陈去病同来,不久汪鞠友亦至,此三人都有志于革命,遂议借机起社。又因许的翰林身份,“牌子硬”,就请他做理事;但他们的革命活动、包括黄私铸铜元,都是以这三人、尤以黄宾虹为主秘密进行,却无一处提及许也参与其中。不久黄因暴露被通缉,被迫匆匆逃亡,社员星散;许承尧仍然留在乡里,至年末领了办学有功的证明进京,安然再入翰林院读书。此亦可侧面证明许承尧并未亲身参与革命活动,所以事情能得以缓解。另外,在参加黄社的同时,他还参加了保守党团“宪政实进会”,其组织者和骨干是庄亲王、劳乃宣、陈宝琛等清朝亲贵、官僚。十条政纲,首曰“尊重君主立宪政体,期上下意思之疏通”〔18〕。该党辛亥革命后方宣告
解散,成员大多成为遗老。此亦可觇其当时的思想状况。因此,黄社因黄、陈、汪等人的活动确实具有革命性质,但许承尧并未实际参与其事。
言为心声,最能反映许承尧真实思想的,当然还是他的诗歌。他的思想在实际上是十分矛盾的。面对清廷的腐朽无能,他以一位正直爱国的知识分子立场予以深刻地揭露批判,希望有所变革。但他的医世良方,是保守的教育救国思想。在《世变不可极,寄马通伯先生》中,他感叹天下鱼烂、世事艰难;所提出的政治措施,是“故当教贞廉,殄墨诛嚚凶。明刑绝宠贿,尚贤别卑崇。坤啬厚民力,乾健弢邦锋。用我先圣书,成化教辟雍。率我先帝诏,咨度民献庸。庶几得治本,尽折彼言讻。大道在无私,余者皆弥缝。兢兢奉匕鬯,讵可循瞽聋!臣言虽至愚,惟幸采菲葑。岂知九陛峻,浩荡难为通。我诗记其事,辍笔心冲冲。”此诗作于1911年,正是辛亥革命爆发的前夕,革命思潮已经在社会上风涌激荡,而许承尧仍未逾出传统儒家的政治改良思想,且诏奉先帝、口自称臣,依然是怀忠不遇的正统封建官员声气。同时,对于当时的鼓吹革命者,肯定其使国人“得稍知富媪方圆,殊族政教,与夫世界嘘吸之激潮、民族斗竞之潜力”,但又痛斥其“一曰反动”、“二曰急进”,“弊亦滋大”〔4〕附录二,与革命者处于对立立场。革命成功,清帝逊位,许承尧接连写下《九月记事四首》、《酒醒六首》以抒怀,满纸衰飒哀痛之气。诗中“停蓄千年泪,吞声切肺肝”“正自论迁鼎,偏闻罪窃钩。夺眶孤寡泪,莫向旧人流”一类的句子赫然可见。尤其《九月记事四首》之三:
天人通一发,征兆最微茫。哀痛空三诏,忧虞逼万方。
鲸鲵朝殄戮,罴虎夜飞扬。苦语思黄耇,虞渊涕泗凉。
竟作遗老口吻;直至终老,他对革命成功、民国建立始终无一溢美之词。在次年冬又作《后颐和园词》,沉痛反思前清的覆灭,抨击腐化的统治者“恃此小桃源,安然辟天地。征敛张海军,何如事娱戏”;更为清廷“况逢江海决,哀诏天人弃”而痛心不已。这种政治态度,与南社的革命理想正好背道而驰。清朝覆灭,千年帝制终结,对于自幼就受忠君上、尊礼法教育的食禄之臣,自然是极大的冲击,许承尧也不能例外,对清朝犹怀留恋也是常情。但他毕竟濡染新学颇深,亦能因时变迁,故而不至沦为遗老。他应柏文蔚之邀,主持谋划皖省铁路之事;为官陕甘,助同乡张广建调和回、汉之争;以及后来力攻袁氏称帝、伪满立国,都表现了一位正直爱国之士与时俱进的品格。胡先骕曾将清末文人分为五类,第三类为“有志于维新,对于清室初无仇视之心,亦未必以清室之覆、民国之兴为天维人纪坏灭之巨变,而必以流人遗老终其身者。”〔19〕许承尧当属此类。因此,许承尧与南社其实相距颇远,把他划为此派亦不妥。
中国近代诗坛显著的特征,是流派纷呈、门户壁立。许承尧生当此时,却不为任何一派所囿,始终独立探索诗歌创作道路,“不为人云亦云语”〔2〕。他在《和鞠卣论诗六首仍次前韵》之一中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诗无町畦,爱博不堪独。如聚万夷施,餐秀饱曼绿。但求好颜,安用诘邦族?”对于各家各派,只要能为我所用,不必问其派别,皆可大胆地吸收借鉴。也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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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此,他的诗歌整体风格丰富多彩,前后呈现鲜明的变化,不是晚清诗坛任何一派所能涵盖的。现代诗歌史家,根据晚清诗坛的特点,例从诗歌流派研究入手,为了使文学史著作具有系统性、条理性,在分析许承尧时,往往抓住其中某一鲜明特,以点带面,将其划归为某一诗派。这不失为一种合理且必要的方法,但是不周全之处亦往往有之。事实上,在清末及民国的古典诗坛,许承尧始终将自己置于一个不偏不倚的位置,是一位采博融众、卓卓自立的杰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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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露〕
A Reth i n k i n g a bou t the Poet i c School of XU Chen gya o
X U Huai 2jing
(College of Litera ture,Soocho w U niversity,S uzhou 215123,China )
Ab stra ct:Yi An Sh i ,written by X U Chengyao,is fa mous f or its rich thought and changeful a rtistic style .Modern scholars differ on dividing his poetic school a mong the poe tic cir c les in late Q ing dynasty .So he was an outstanding poet beyond a ll the li m its of the other conte mporary poetic schools f or his ingenuity and all -inclusi on.Key wor ds:X U Chengyao;Yi An Sh i ;poetic revoluti on school;Nanshe;Tongguang sch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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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许怀敬:许承尧诗派归属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