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现当代文学
时间走向空间
——谈李金发《微雨》中的“弃妇”情绪
黄慧辰      武汉大学文学院
摘  要:作为李金发的代表诗作之一,《弃妇》不仅具体、形象地描述了“弃妇”艰难的生存处境和绝望无依的情绪体验,同时也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外化,是诗人思想情感的客观对应物。在《微雨》中,李金发曾多次抒发自己张皇而绝望的“弃妇”情绪,而这主要是通过对“时间”和“空间”的建构得以实现的。本文主要立足于文本细读,从《弃妇》出发,继而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入手,解读流露在《微雨》中的“弃妇”情绪。
关键词:李金发;弃妇;《微雨》;时间;空间
作者简介:黄慧辰(1995-),女,汉族,湖南娄底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专业: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09-038-02
厌弃许廷铿
李金发堪称是中国现代诗坛中“晦涩诗”的始作俑者,其诗歌中繁杂古怪的意象一向令多数人望而却步。然而在阅读的过程当中,如果一味地执着于对意象的分类和解读,我们很可能会忽略那流动在诗中的微妙感觉和情绪体验。诚然,研读、分析象征的相关意义有助于增进我们对诗歌本身的理解,但是本文更愿意从感受入手,感受李金发。
一、《弃妇》中的情绪导向
感受李金发,从感受《弃妇》始。
在《弃妇》中,前人分析最多的当是第一段中的内容。如“长发披遍”、“羞恶之疾视”、“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黑夜与蚊虫”等,着重强调弃妇不修边幅的外貌、其周遭恶意的态度以及她本身已与死亡相关联的精神状态。然而这首诗中还有一组自成体系的意象体,或许不及前者风格鲜明而令人印象深刻,却更贴近弃妇的内在感受,更能引导我们在看似晦涩难懂的诗句中寻到一缕情感的脉络,到整诗的突破口。这组意象体共有八个,即“一根草儿”、
“游蜂之脑”、“山泉长泻在悬崖”、“随红叶俱去”、“灰烬从烟突里飞去”、“游鸦之羽”、“海啸之石”、“舟子之歌”。它们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皆为无依之物。或是漂泊不定的,或是身不由己的。意象衔接而下,带给读者一种具有指向性的情绪导向。
有说法认为,“一根草儿”和“上帝之灵”可视为对于弃妇和丈夫之间夫妻关系的形容,即,对妇人来说,丈夫是如同上帝一般的存在,她只能全身心地奉献、膜拜,无法对等。而两人之间的关系实际又是脆弱的,这根草儿一旦断掉,她就面临被抛弃的现实,再无处容身。“在这里,诗人是以信徒与上帝的关系来写中国传统社会里妇女与丈夫的关系的。”[1]这种说法或许值得商榷,但也给予了我们一种新的
视角。联系上文这八种象征“无依”感觉的对应物,再联系诗中最后一段提到的“丘墓”,不难看出,这9种意象其实存在内在的递进关系。在第二段中,弃妇的无依情绪尚处于“想依”的状态,这包括她通过“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建立的联系,也包括“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的内在感受。上帝是万能的神,而“一根草儿”是微妙而脆弱的;“深印着”是一种强烈的程度,却只存在于渺小而漂泊的“游蜂”脑中。这其实是两种相似的程度,既表明她的哀戚和痛苦得不到周遭之人的理解,也透露出依旧渴望被理解、被拯救的小小希望。所以,这根草儿或许更像是弃妇被抛弃之后拼死抓住的最后一点精神寄托和心灵依靠。然而这一切的隐忧、烦闷并不能随着山泉、红叶、灰烬而逝去。随着时间的流逝(“堆积”),弃妇的哀伤已经到达了另一层面:平静和距离。这就是“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静听舟子之歌”。“海啸”类似于“黑夜与蚊虫”,暗示着这周遭的恶意和伤害依旧无休无止,甚至程度更甚。而“栖止”、“静听”则体现出了弃妇此时的心态变化,她已经不再依靠“隔断”、“草儿”来获取相对的安宁和精神的依托,而是处在静止的状态,心态平静地听着远方的“舟子之歌”。这反映了她对外界事物态度的一种变化:距离感,不正常的平静,甚至像是参破一切的超脱。这种距离,这种“不属于”,这种“静听舟子之歌”的局外人般的感受,使弃
妇不再有生的期待,并引导着她最终走向“丘墓”,“永无热泪”。诗歌的前两段运用第一人称写作,而后两段则运用第三人称写作,或许也有这种感觉变化的原因在内。
“弃妇”现象是当时文坛广为关注的话题,但我们若只把《弃妇》放于一个“社会热点”的角度来理解的话,或许是不够的。实际上,这首诗与李金发《微雨》内的很多其他诗作都存在着内在的情绪联系,也隐隐流露出诗人自身的心路历程。“无论是个人的尊严还是年轻人恋爱方面的情感折磨,吃尽了弱国子民背井离乡的苦楚,李金发此时大概正是他自己诗笔下的孤傲不、悒郁内向的一个‘弃妇’形象。”[2]
二、《微雨》中的“弃妇”情绪
在李金发的诗作当中,我们时常感觉到“时间感”、“空间感”以及诗人对于自己、个体存在的矛盾体验,三者相互交织、影响,共同体现了李金发自身漂泊无依的“弃妇”感受。
《微雨》中的“时间感”大致有三个层面上的意义。
首先是对于时间本身的感知。《小乡村》中前半段落笔于农田场景,游人、波光、野鸭、葡萄叶、耕人等,寥寥几笔,刻画出一幅李金发诗作中少有的闲适而恬淡的画面,然而随即传来“无味而空泛的钟声”,立即将之前的氛围冲淡,而接下来对“人类”、“世纪”、“迁动”、“无休止”的隐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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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对时间流逝的无可奈何以及一切千万年来变迁消长的感受使得眼前的一切都“未免太可笑了”。在漫长的世纪当中,人类由生而死、循环往复,而敲响的钟声所代表的所谓时间,只是各人短短几十年间的计量单位,在漫长而永恒的变迁当中,既短暂易逝、难以把握,又缥缈渺小、无味空泛。时间是什么?意义何在?诗人对此或许是存疑的。
其次是对于时间逝去的无奈和对过去的追忆。“既不是传统的循环时间观,也没有表现出迎向时间主动进击的主体力量,而是着力于表达个体面对流逝的时间无能为力、不知所措的仓皇。”[3]如《下午》中对“借来的时光”消散的追问,以及《巴黎之呓语》中“一刻友爱之聚会,永不再见么”的直白书写。此外还有一些较为隐秘的表达。一直以来,源于“审丑”倾向和对波德莱尔的认识,我们对李金发诗作中意象的印象,大多是与死亡、丑恶、黑夜所联系在一起的。这确实是其诗作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象,但除此之外,另一种与之截然相反的意象体也不容忽视,那便是与“春”有关的自然意象,大致包括枝头、野花、斜阳、草地、鸟儿、野蜂、微风等等。这些与“新生”、“希望”相关的意象出现在李金发的诗作中似乎有些奇怪,然而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却较少能感受到它们原应带来的蓬勃生机。这个意象常与“时间”联系在一起,且因时间的逝去而染上感伤、距离感以及类似绝望的情绪。如《下午》中前三段的描写都是近似于温暖而充满生机的,可最后一段“任如春华般消散吗”,立马一句转折,体现了李金发身在春中却已然怀春的一种怅惘之感,怀春实际上也就是怀时。《故乡》当中的内容和情怀亦是如此。李金发
诗作中的美好事物,如春、故乡、好友等,皆与逝去的时间相连,或是已逝,或是将逝,总之都是追忆而无奈的。
最后是对未来的向往和犹疑,这主要体现在他对于自身和民族前途的思考上。在《题自写像》中,3段里有着3次从肯定到否定的转变,分别是对于基督教的向往和作为弱国子民的犹疑、面对原始文明的“强力”自觉力量不够而产生的自卑,以及对世界各地的向往和对“偏安一隅”生存方式的思考。同样,《超人的心》、《门徒》中也有着对于民族和个人命运的思考。过去回不去,未来似有光明,却又充满着变数和怀疑,另混杂着自卑和自矜的复杂情绪,因而被卡在两者之间,进退两难。
过去已去,未来难至,时间不可留,那“当下”总是可以把握和体验的吧?很多作家和诗人可能也是由此转向了对现世的体验和追索。然而在李金发的作品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他对于“时间”的无依之感,还隐隐感受了其自身对于“当下”所保持的距离感(在某种程度上也可称为“空间感”),最典型的莫过于《景》和《岩石之凹处的我》。《岩石之凹处的我》中,“我”踞坐于此凹处,“任野草蔓生,新花怒放;春染遍人间,微风与黄叶细语”,他并不等待着谁来,可也更愿踞坐于此,不愿拉近与外界一切的距离。他的心中,是“哭泣”,是“变”,是“强暴”,他尚怀有的,只是已经停流的鲜血和“过此泥泞之世”的颓唐。而“既往之笑声,远在稻田深处”,过去的一切终究美好,而已是过去,他不等谁来,因为已什么都等不来。而在《景》中,诗人描述了一幅宁静而恬美的画面(起码对比其他诗作而言),有晚霞、雨珠、小鸽、嫩叶、鸟儿等等,可是前三段的结尾都是“我不知为甚么总是凝望着”。这几段诗句中,我们感受到
的并不是诗人置身其中的某些心绪。他的凝望,他的描述,都是立在远处,而非身在其中。诗人的“凝望”不知“望何”,也不知“何由”。接下来一段的结尾“不能向青春诉我的悲哀”就抛出了他的答案:青春是美好的,可是就因为它的美好,它不属于他,也不能让他和它亲近,亲切地诉说悲哀,于是“虽思路打乱了,总是入神的望”。既然知道了“何由”,那么诗人到底是在“望何”呢?“我惟有待冬天回来,亲热地诉我的悲哀”。这无尽的隔膜,无尽的孤独,唯有置身于冬天才能获得温暖和亲近。
诗人在无所依的时间和空间当中张皇着,如同其诗作中一切张皇而无所适从的人们,渐渐地,他走向了冬,走向了夜,走向了污损,走向了死亡,而这一切,才能让拥有“弃妇”心态的李金发,暂时到心灵的归属和伴随着无望的安宁。正如他在《心游》中所说的:“我梦想微笑多情之美人,仅有草与残花的坟墓,在我们世界里,唯有这是真实。”
注释:
[1]方长安,《由传统题材生出现代诗意——李金发<;题自写像>和<;弃妇>中的“西方”》,学习与探索2012年第5期,第116页。
[2]龙泉明主编,《中国新诗名作导读》,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页。
[3]方长安,黄艳灵等,《象征主义诗人:李金发》,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7期,第22页。
参考文献:
[1]李金发著, 张国岚选编. 生之疲乏——李金发的诗[M].石家庄: 河北人民出版社, 1990.8.
[2]李金发著, 中国现代文学馆编. 李金发代表作:异国情调[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10.  [3]孙玉石. 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3.
[4]龙泉明. 中国新诗流变论[M].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2.
[5]龙泉明主编. 中国新诗名作导读[M].武汉: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10.
[6]陈太胜. 象征主义与中国现代诗学[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11.
[7]陈厚诚. 死神唇边的笑——李金发传[M].天津: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8.4.
[8]吴晓东. 20世纪的诗心——中国新诗论集[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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