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苏轼诗文的禅佛意趣
苏东坡人称“坡仙”,这主要是指他的诗文空灵潇洒、清旷逸放,具有浓厚的禅佛意趣。其禅佛意趣具体表现在“非有非无,体用一如” 的禅佛式思维方法、“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顿悟式审美至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随缘自适式般若之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静而达”式的自我超越。本文通过对苏轼诗文具体篇目的分析,以期深入揭示其中的禅佛意趣,从而提升对苏轼诗文赏析的审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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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这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转折。44岁,时值壮年,正如苏轼在《西江月》中所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虚凉?”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使他更加感到人生的虚幻无常,在黄州过着近似流放的生活,痛苦、彷徨自在其中。“顺意的时候是儒家,失意的时候是道家,痛苦的时候是佛家,苏东坡就是这样善于自我调节、自我解脱的。”[1]P2精神上的痛苦让他把目光转向了禅佛,这让他一次次从痛苦中释然,获得心灵与精神的超脱,形成了“静而达”的禅宗式人生哲学。王士祯在《古夫于亭杂录》中说:“然则子瞻之文,黄州已前得之于庄,黄州已后得之于释。”[2]P95黄州期间,也是苏轼诗文创作的“珠穆朗玛峰”,禅佛
式的人生哲学无疑会渗透到其诗文的创作中,使其诗文流溢出浓厚的禅佛意趣。人教社课标版中学语文教材选取了苏轼的很多诗文,其中黄州时期的占了绝大部分,新课标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教材则全部选取苏轼在黄州期间创作的诗文。从禅佛的视角去观照解读苏轼在这一时期创作的诗文,无疑会更加透彻地理解其作品的内涵,从而大大提升审美的境界。
一、“非有非无,体用一如” 的禅佛式思维方法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是苏轼被贬谪黄州之后的第三年,这一年三月他写下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这首中调词。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
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3]P37
《定风波》词牌之下,作者用一个小序说明了写这首词的原因。其中“沙湖”是地名,在黄州
城东南30里。苏轼被贬黄州后,准备在沙湖买田终老。他去沙湖看田,归途遇雨,于是就写出了这首“于简朴中见深意,寻常处生波澜”而又充满禅佛意趣的词。其禅佛意趣首先表现在运用了“非有非无,体用一如” 的禅佛式思维方法。
词的下片中,“山头斜照却相迎”,刚才还是风雨大作,转瞬间已经变晴,人生的晴雨一如自然界的变化,反复无常,变幻莫测。当他回首走过的风雨历程时,得出了“如何面对现实”的答案,“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首词中,作者既写到了“遇雨”、“穿林打叶声”、“料峭春风”,又写到了“遂晴”、“山头斜照”,可见既有“风雨”也有“晴”,那作者为什么说“也无风雨也无晴”呢?这里作者显然受到禅佛思想的影响。“大乘空宗中观学主张非有非无之说,认为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绝无,坚持有无一如的思想。”[4]杰出的佛学思想家僧肇“笃信非有非无,坚持有无双遣。”他认为“以此观照万物,动静一如,去来一如,实而不有,虚而不无;虚心冥照,妙契自然,有无均无所累,我与自然会通圆明。”[5]“非无非绝无”,“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词人基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人生体悟。“风雨”即“忧”,既指自然界中的风雨,又喻指词人人生中的坎坷;“晴”即“乐”,既指自然界中的晴天,又喻指作者人生中的顺境。“也无风雨也无晴”乍看不合逻辑,仔细吟咏体会又含蓄隽永,耐人寻味,妙不可言。其实此句糅合了僧肇的“非有非无、体用一如”的佛学思想,从而表现出词人“忧、乐两忘之胸怀”,彰显出
一种宠辱偕忘、超乎物外的旷达人生境界。这是词境、禅境,也是独具魅力的个体人格发展的理想之境。词人将出游途中遇雨这一极其寻常的小事融进禅佛式的思维方法,升华了个人的体悟,充溢着禅佛意趣,从而使整首词闪耀着苏轼独具魅力的人格光辉。
二、“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顿悟式审美至境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这首词的禅佛意趣还表现在词人达到了禅宗所谓的“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顿悟式审美至境。
禅宗所谓的顿悟是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豁然开朗,是超越时空、不可言说的精神体验,是创造性审美至境的显现。顿悟,所触及的正是时间的短暂瞬刻与宇宙、世界、人生的永恒之间的关系问题。在禅宗看来,这就是真我,即真佛性。这并不是我在理智、意念、情感上相信、属于、屈从于佛;相反,而是在此瞬刻永恒中,我即佛,佛即我,我与佛是一体。顿悟是禅的最高境界,是审美至境,是在一瞬间彻底了悟人生的本质,洞察宇宙的实相,与万法的本体冥然相合。
通观整首词,作者“从求诸内心开始,经过一蓑烟雨任平生人道融入到也无风雨也无晴天道,从而复归本心。心灵在一次圆融的体认中完成了审美超越。”[6]
词的上片中,“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句充满艺术的张力,著一“任”字而境界全出。“任”有任凭、无所畏惧、顺其自然的意思。此处作者实际上是以自然风雨隐喻人生风雨。苏轼一生坎坷,屡经政治风雨,“时而内召,时而外用,时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时而放逐于边远之区”[7]P55,正因为如此,面对突如其来的风雨,他不惊恐,不逃避,不哀伤,泰然处之,潇洒从容,从而彰显出一种不为环境所左右的自得境界,也更彰显出苏轼独具魅力的理想人格之境。
“一蓑烟雨任平生”已经具有了“任运自然”的禅意,但仍然属于“无相”之悟,看“空山无人”,听“水流花开”,这是似悟而非悟的自然本真状态,即徘徊于“看山不是山”之境。词的下片结尾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属于禅宗所谓的顿悟至境——彻悟“如相”,有相无相,有无一如;动相静相,动静一如;来相去相,来去一如;观“万古长空”,得“一朝风月”;于瞬间体验到了永恒,彻底了悟人生的本质,洞察宇宙的实相,从一体悟透了万物。无论“风雨”还是“晴”都只是一种变幻的“相”而已,只有以一种“无心之心”去观照,才能达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与顿悟的禅境。“这时候,才是对自我的体认和复归,才能悟知到生命的真蕴。”[8]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随缘自适式般若之智
苏轼是大散文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宋代散文成就最高体现者,“苏文”与“韩文”并提,号称“韩海苏潮”(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八)。其散文与诗词一样,空灵潇洒、清旷逸放,流露出浓厚的禅佛意趣。《记承天寺夜游》就是这样一篇充分表现苏轼随缘自适式般若之智的禅意散文。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
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
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9]P198
这篇散文写于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是苏轼被贬官到黄州的第四年。“这篇短小而富有诗情画意的游记”[10]P415只有84个字,却创造了一个清幽宁静的艺术境界,表达出作者当时复杂微妙的心境。
周振甫先生在赏析这篇散文时,将其与唐朝作家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作了对比,其中他写道:“最后写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也无风雨也无月’这几句也富有诗意,写出两人的闲适心情,更衬托出环境的幽静。这也显出他同柳宗元的心境不同,他没有像柳的心境
孤寂凄苦,有随遇而安的心情。”[11]P417吴小林在《苏轼散文的艺术美》中谈到这篇散文时写道:“最后抒写心情,所谓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云云,在随缘自适中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失意苦闷的情绪。”[12]P312显然,在上述赏析评论中都指明作者于文中流露出“随遇而安”、“随缘自适”的心境。这不正是“随缘而化”的禅佛意趣吗?
苏轼被贬官黄州,过着近似于流放的生活,但他并没有自甘消沉,而是保持自性,随缘自适。这与他主动学习禅佛思想是分不开的,正如张岱在《西湖梦寻》中所说,苏东坡之所以文辞精妙绝伦,实源于禅宗的般若慧根。禅宗主张“见性成佛”。《坛经》中说到:“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13]P102可见禅宗认为自性之外没有别的佛性。禅宗以“无念为宗”。六祖惠能说:“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14]P111《坛经》又说:“我本无自性清净。善知识!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15]P111可见“禅宗特别强调自心的本质清净,觉悟的过程就是自性的发现与复归的过程。从这意义说,禅宗的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发现自我,回自我。”[16]
苏轼的随缘自适源自于他的超然物外、放旷不羁的“自性”。“苏东坡自谓我本浪人从来性
坦率(《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其三,《诗集》卷三十九)”[17]P92林语堂先生也曾对苏轼作过客观中肯的总结性评价:“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18]P6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逐黄州是苏轼人生的第一次巨大挫折,之后他对自己的人生作了深刻的反省,正如余秋雨先生在《苏东坡突围》一文中所说:“苏东坡的这种反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他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他,真正地成熟了。”苏轼对禅佛义理的彻悟使他能够“明心见性”,虽然身处被贬官流放的逆境,但他不对忧患烦恼“住生心”,了悟自己,发现自己,保持“自性觉”,创造自己,“苏轼文化人格具备了马斯洛说的自我实现者的所有积极特征。”[19]P92所以仍然能够洒脱放达、坦然静定、随缘自适。
作者“解衣欲睡”的时候,突然间看到美丽的月,于是就“欣然起行”,“欣然”凸现出作者洒脱放达的个性。在文中苏轼“只写最使他感兴趣的感觉”,“所谓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不足写实,是写出他着上感情彩的感觉”[20]P417,可见苏轼当时的心境如水一般宁静,
如月光一般空明澄澈。清人储欣也同样称赞此文“仙笔也,读之觉玉宇琼楼,高寒澄澈”(《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全集录》卷八)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寥寥数语,意味隽永。“闲”字是全文的关键,是点睛之笔。一个“闲”字写出了作者坦然静定、随缘自适的心境,别具禅趣。此处的“闲”并非无所事事、闲极无聊,而是指具有闲情雅致。禅要在人生实际中领悟,又要贯彻到人生实际中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对禅的领悟是一种默契。禅宗强调生活式的审美体验,慧开《无门关》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对生活,要持有一种满足与享受的态度,以一种闲适自足的心境去作一个“寻常无事人”。正如苏轼所说的“江山风月本无主,闲者便是主人”,充分体现了禅宗思想对其生活态度的影响。惟其“闲”,才能“夜游”,才能以闲适而从容的心境去欣赏月夜的美景,才能一切“随缘而化”、随缘自适,这正是禅宗式的独特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