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
 
          这个夏天,北京的雨很多,几乎每周都会有不约而至的雷雨。
          昨晚,吃完饭回家,天空正下着大雨,潮湿的空气包围过来,密集的雨点洒落在搭在车窗外的胳膊上,不由的,脑子里有了许多久违的记忆。
          我的家乡贵州是个多雨的地方,尤其在我们山里,一年四季什么样的雨都有,春天有一下就半个月的如牛毛的春雨,夏天有突如其来的雷阵雨,秋天有太阳雨,冬天有冰冷刺骨的冬雨。雨后的大地湿漉漉的,山路也泥泞不堪。新雨过后,鸡抖动着翅膀,狗伸着懒腰,从泥泞的地面走过,会留下一幅我长大后在很多辞章里领略到的意境:鸡随犬行,遍地梅花竹叶。就会无比感动童年时的熟悉画面。
          对于我们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农活的山里孩子,对泥泞就有了或快活或困苦的感受了。
          那时山里很穷,只有冬天过年,走亲戚或赶集才舍得穿那双唯一的胶鞋。平时干活大都是光着双脚。脚板与泥泞就有了很多至今都无法忘怀的细腻接触了。
          记忆中,三四岁就开始放牛了。牛是山里人家最重要的财产。大多人家倾其所有才能买下一头牛。山区耕地大部分都在山上,没牛耕种,光靠几把锄头刨地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养牛还是农家肥的主要来源,没有足够的肥料,庄稼是没有好收成的。每天放好牛,是家里很重要的事情。而这件看似简单却相当消磨人的工作,一般都由孩子来做。
          雨天清早,被大人从睡梦中叫起,披上蓑衣,戴着斗笠,迷蒙中把牛赶出圈,光着脚板踩在满是泥泞的路上,一丝冰凉,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于是精神抖擞的走上了山路。在泥泞的山路上,每一脚踩下去,泥泞都会吱吱从脚趾缝里冒出来,凉凉的,滑滑的,记忆里特喜欢那种感觉,似乎与大地有一种很纯粹的接触。
          小时候我很不会走路,刚走几步,裤子就溅满了泥浆,晚上到家,后背、头顶都是泥点子,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溅的,或何时溅的,而满头满身的泥点定会招来妈妈的一通责骂。
          在山路的泥泞下面,经常暗藏荆棘,尖利的石头,以及齐腰深的泥潭,有时急不择路的去追赶牛时,就会被荆棘刺破肉皮,石头划破脚板,尖锐的疼痛,让你无法承受,一屁股在泥泞里坐了下来,捧着受伤的脚,或扒出肉里的刺,或紧紧捂住流血的伤口,嘴里兹兹
的哈着气,忍受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痛感袭来。最后还得一瘸一拐的继续赶牛。如果掉进泥潭了,要在料峭的初春或微寒的暮秋,那就惨了。天没黑,牛没吃饱,是不能回家的。寒风吹过透湿的身体,冰冷的瑟瑟发抖,嘴唇发紫。唯一取暖的办法就是几个小伙伴在山野互相追逐嬉闹,驱赶逼人的寒意。
          天黑回到家里,妈妈一定会准备一炉烧的旺旺的柴火,换上干净的衣服,妈妈抱着在火边烤着,无比温暖。那时我一定会喋喋不休的告诉妈妈我在山上干了些什么,在哪里摔了几跤,哪里的草好,我家的牛吃的有多饱,妈妈就会不停的夸奖我,低着头用针挑出我扎在脚板里的刺,或为我清洗伤口,轻轻的包扎好。吃过晚饭,我们都沉沉睡去,妈妈在昏黄的灯光下,搓洗我们换下的满是泥泞的衣服。
          再大一点,六七岁的时候,就能帮家里干些重活了,比如上山砍柴,柴是我们山区的唯一燃料,必备的消耗品。无柴就无法做饭。这时我每天都要上山砍柴。每逢下雨,羊肠蜿蜒的山路,湿滑无比,上山时好些,扛着柴下山就吃尽泥泞山路的苦头了,一不小心,就吱溜一下滑出好远,连人带柴,摔到沟里。起来在路边的草地上蹭干净手上脚上的泥,继续走。
          最让我困苦不堪的泥泞记忆是我上学的那条山路。那时我十岁了。在镇上上初中。我家离镇子十五里,要下一座山,翻一座山,再下到那座山的山脚才是我们的学校。学校很简陋,无法住读,只能每天来回跑,一去一回要走四个小时。一下雨,那条山路就象抹了一层油似的,溜滑。
          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得出门,那时正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山里的黑夜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摸索着行走。一路上要跌到多少次,肯定是记不清了。到了学校,除了紧紧捂在怀里的书包是干净的以外,浑身上下满是泥泞。很狼狈的样子,不过没人会笑话你,因为学校里大部分学生都是这副样子。天热时很快就会捂干,天冷时就苦不堪言了。哆哆嗦嗦的上一天课下来,浑身都僵硬了。那时身体很硬,连感冒都很少。烂泥歌词
          农村的生活就是跟泥土打交道,干的泥土,湿的泥土都是我们生存的根本。我无比喜欢稻田里的泥泞,越是泥泞,说明田里的土质越肥沃。打小我就喜欢跟在父亲后面,去田里玩。除了能捉黄鳝泥鳅外,就是喜欢走在田里的那种感觉。一脚踩下去,柔胰般的泥泞从脚趾缝里溢出,漫过脚面,轻轻柔柔的包围脚肚,再没过膝盖,每行走一步,都有如丝般润滑。再捧一捧泥泞在手上,让它慢慢的从指缝中滑过,一如凝脂般温润。
          一旦想起正是这样的泥泞承载了祖祖辈辈的生命,成为我们山里人延续的根本,心中就会莫名的感动,在我心底,他们便变换出了不同的精彩。
          春天的泥泞是幸福的。我们山里是靠天吃饭,春天不下雨,土地没有滋润,就无法播种,一家人一年的生计就成了困难。每年过完年,到了三月份天空还不下雨,父亲就会焦虑不已,茶饭不思,每天夜里都要起来好几次,观察天空有没有云彩,有没有下雨的迹象。一旦大地泥泞起来,父亲就会天不亮起床,扛着铧犁,牵着牛,早早就到地里忙碌起来。他的心情也开朗起来,全家便开始了欢快的春种。
          夏天的泥泞是快乐的。酷暑中下一场雨,那是清爽透了的。山上汩汩的冒着清澈的泉水,干涸的小溪哗哗的流淌着。我们一孩子,挽着裤管,在泥泞里趟来趟去,尽情享受水的乐趣。
          秋天的泥泞是忧虑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雨下多了会让熟透了的庄稼烂在地里,泥泞的道路,无法行走,会影响收割的进度。秋天都盼望有个晴朗的收获季节。
          冬天的泥泞是恼人的。冬天很冷,我们不能光脚,泥泞的山路经常把我们的鞋深深的陷在里面,鞋里灌满了泥浆,整天穿着湿漉漉的鞋,经常冻得发抖。
          现在在城里生活久了,泥泞的记忆似乎很遥远了,但有时看着街道边雨后的积水,那种脱了鞋袜,从水里趟过的冲动时常会涌起。只是被水泥地包围的城市,和已经很是娇嫩的脚板,不会再能感受到童年时泥泞走来的那份快乐了。
          在这个夏天,我希望这个城市多下雨,我们山里能够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