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下午◇
陈继明
1
下午,天气温暖又湿润,很长一段时间里,歪斜的巷子内只有晚晚在,她久久地躲在靠边的某个角落,披着刚洗过的还在滴水的长发,穿一件松绿长裙,踩一双半新的粉拖鞋,悄无声息,像一片被阳光晒蔫的树叶。
这是连臣家院门西侧的一个角落,恰好有一棵挺拔的椿树倚墙而立,形成一个窄小的空间,只是,晚晚并没靠在树上,也没靠在墙上,看上去似乎是靠着的,其实没有,瘦弱的身子刚好虚在椿树和砖墙之间,微微收着腰,眼神不是垂向自己脚上的粉拖鞋,就是斜向巷子的东侧——那是通往镇子和县城的地方。
这个站姿至少满足了以下条件:
一是安全,身后无受攻击之虞。二是灵活,随时能够抽腿跑开。三是便于观察,从镇子或县城或更远处来的人,可以尽收眼底。还有一点,连臣家的院门锁了已有大半年了,里面安安静静,不必担心有人嫌自己碍眼。
二十岁的晚晚,十岁的眼神,就算眼前只有鸡在咯咯猪在哼哼,晚晚的眼神仍是羞怯的,软软的温温的羞怯,小小的羞怯。
“姑姑,等等……”
“姑姑,等等……”
姑姑等的叫声,是从三个确切的地点传来的,三只姑姑等,和晚晚一样,都单独藏在某一棵树上,一只在连臣家院子里,一只在村口的大槐树上,一只很远,在南山脚下。晚晚隐约记得,每年春天,姑姑等就开始叫了,叫得人心里慌慌的毛毛的,让人有一种急着赶路和快快做事的冲动。可不是吗,眼下村子里怎么是空的?年轻人十五过后都纷纷出外打工了,剩下的人,正分散在对面雾蒙蒙的南山上,在种胡麻。晚晚不明白,为什么全村的胡麻地都在南山?为什么没任何人叫她去干一点活?
于是她只好久久地站在这儿了!站着,而不是坐着、睡着,就不怕谁来怪罪了,晚晚想。“娃娃勤,爱死人!”老人们总这么说,可是,大忙季节,没人叫她干任何活,没人看见她好端端的,不哭不闹,干点活没问题!
2
晚晚知道,连臣是县里的大局长,不过,村里人都叫他连臣,男女老少,脱口即是,亲得很,
家始终叫他连臣,只是一些人咬字就不那么有信心了,像手扶拖拉机超载时发出的声音,飘飘的,有不堪其重的味道。身为外乡人、读过中学的晚晚早就听出了这个变化。晚晚嫁到海棠村满两年了,说起来,她至今还没见过这位大局长的面呢。她只见过大局长的妈妈,随男人虎丘叫她大妈。半年前,大妈病倒后才被连臣接走。据说大妈一直拒绝去城里住,如果不为了看病,肯定不会离开这么久。
站在连臣家门口的晚晚,有时难免会想,大局长连臣是什么样子呢?肯定有个大肚子,肯定官相很足,肯定严肃,走路肯定很慢,声音肯定很有力!所以,这天下午,当连臣只身走进巷子时,她并不知道那就是大局长连臣。因为,那人是瘦高个,衣着平常,哪有一点官架子,而且没开车,是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
连臣同样不认识晚晚,新娶的媳妇多半他都不认识,所以,他笑着对她点头,她没反应,他就驻足问:“你是谁家的媳妇呀?”
她缩着身子,不回答。
“是虎丘媳妇吧?”
陈升 北京一夜她点了头,身子挨着了墙。
“我知道,我知道!”
写着“耕读门第”的院门终于打开了。
连臣又对晚晚笑笑,进去了。
哈哈,连臣并不比我家虎丘更像大局长,抱着这样的有趣念头,晚晚跑回家。虎丘打工去了,公公和婆婆种胡麻去了,奶奶在家晒暖暖,晚晚急着把这个想法说给奶奶,奶奶一听竟笑了,说:“看上去没啥的人总是有啥!”
“也没开车,走来的。”晚晚说。
“傻瓜,上百里路,都是走来的?”奶奶又笑。
“明明是一个人走来的。”晚晚急了。
“你去大槐树后面瞅瞅,看有没有车?”奶奶说。
晚晚不服气八十岁的奶奶见识比自己高,便马上跑出大院子,重新来到巷子里,巷子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晚晚便忘形地向大槐树那边纵步走去,百步之后便看见矮墙后面果然有东西在闪光,又走了五六步,便看见了小卧车,藏在树影子底下,低低顺顺的,好黑,是黑兔子身上才有的那种黑,车屁股高高撅起来,司机正从里面拿东西,烟呀酒的,一大堆。司机看见晚晚,向她招手。晚晚停下来,屏住呼吸,哪敢吱声。司机喊:“过来呀,帮我提点东西。”晚晚慢慢转过身,然后才拔腿逃走了。
“为啥不把车开到家门口?”
“把车停在村口,人走上来,你看人家多谦虚呀,多会做人呀,不像那些盖房子挣了几个臭钱的,骑着摩托车,专往人堆里冲。”
村里人像活菩萨一样爱着敬着。
“唉,连臣好,是对别人好呀。”奶奶说。
晚晚心里有些不安,怕听奶奶说下去。
“当时,我去求他,不知咋样?”奶奶自己问自己。
奶奶没看见孙媳妇已经浑身发抖了。
“虎丘说,报上发个消息,全国的好心人看见了,众人拾柴火焰高,几天就能凑够二十万,不要连臣自己掏钱,只要他说个情!”
奶奶没看见晚晚的脸已涨红了。
“他那么大的官,报社的人他肯定熟悉,不就是说一句话嘛,一句话就能救一条命,他怎么就不管呢,他
是谁家的活菩萨呀!”
奶奶的面前只剩下一双粉拖鞋了,奶奶这才慌了,冲着院门喊:“晚晚,你回来!”奶奶一直追到巷子里,大喊:“晚晚,晚晚……”
可是晚晚不见了,晚晚就是这样,说不见就不见了。奶奶的声音变得很慌乱,是因为,她明白了,自己不该触碰晚晚的痛处。
3
种胡麻的人看见大槐树下的小卧车,知道连臣回来了,心里就暖洋洋的,俯首望去,满目的沟沟坎坎都洋溢着媚态了,掺着尿索和阳光的胡麻,像最细小的精灵,心有灵犀,撒着欢向地里飘去。
不久连臣家厨房里开始冒烟了,有人便肯定,口福来了。连臣的厨艺一流,每次回家都会亲自下厨整一桌子菜,把村里辈分高的人请去,大鱼大肉地款待一顿。连臣自己不沾烟酒,别人送他的好烟好酒一大半流进村里了,村里有不少人,包括一些稚气未脱的男孩,常常能掏出一半盒“中华”来,说:“连臣给的!”村里喝过茅台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大家的结论出奇的一致:“没啥好喝的,一股敌敌畏味!”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一半人都早早收工了,人扛着磨,驴驮着没用完的尿素,纷纷下山了。此时,四处的姑姑等叫得更欢,以一座山和整个黄昏为共鸣,底音里颇有些说不来处,除了催人奋进,更
有些泣血的味道,却不见得是白面书生们说的“杜鹃泣血”,而是慈母般的苦口婆心,是苍老极了的忧伤。
“晚晚哎……晚晚哎……”
奶奶的声音表明,晚晚又跑掉了。
于是,这天晚上,村里的人,大致有了三个去向:一部分留在自己家里,一部分去了连臣家,一部分村里村外帮忙晚晚……
连臣家也并不热闹,不过是两三个干部、三五个老人罢了,确实有酒有肉,却远不如以往可观,烟照例是软盒中华,酒照例是精装茅台,菜主要是家家都有的老式的铜锅子,底下煨着炭火,汤里面有肥肉粉条豆腐黄花木耳,周围摆了几个熟食的碟子,不像以往那样,热腾腾的菜碟子次第送来,空碟子一一撤走,气氛总是冷了又热的,客人们的心情有一种再三被加热的味道。连臣既要亲自下厨炒菜,又要抽出空来,如一介草寇那样,挽起袖子和大家猜拳行令,大拳小拳,荤的素的,样样精通,遇上同辈晚辈,准能赢你,遇上长辈准能让你赢,想赢即赢,想输则输,赢你是抬举你,输你也是抬举你,弄得人人舒服,满堂欢喜。对比之下,今天就实在称得上是冷冷清清了。
不过,连臣一开始就说明了理由:我妈这次可能过不去了,嚷着要回家,我回来,先把我妈的炕给烧热,明天再把她接回来。
这样的情形,其实更适合这几个人的身份。干部和老人坐在一起,恰巧是村里的上层建筑,自然有一种身在云端的味道。又因为是一祖之后,又是在大局长连臣面前,说着说着,真有些开会议事的情形了,人人说话的时候都带上了一种推己及人公而忘私的口气。
说到了下午失踪的晚晚,连臣才知道虎丘的媳妇名叫晚晚。提起虎丘和晚晚,连臣露出了自责的神情。他相当抱歉地说:“虎丘过我,让我个报社记者,写篇文章,动员大家捐捐款,唉,一来报社我没熟人,二来时间紧,孩子从查出是急性白m病到咽气才四五天时间,我自己一下子又拿不出那么多钱。”
“不到半岁的孩子,就算有二十万,也不值。”
“半岁的孩子,倒也是一条命,可是,一下子拿二十万出来,确实不容易,我也是按月领工资的人,这个忙,想帮也帮不了。”
最后,大家对晚晚仍然持乐观态度。大家相信,晚晚才二十岁,刚生了头一胎,权当是小产了,再生一个出来,病肯定好。
大家又一致劝连臣,不必把这点小事挂在心上。晚晚神经失常,是她自己娇气又小气,以为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疙瘩肉有多金贵。其实,几个月的一个孩子死了,做妈妈的虽然伤心,也没必要搞得这么惊天动地。在旧社会,一半孩子都长不大。光一个“四六风”就要了不少孩子的命,“有命不得四六风”,一个孩子生下来,能成功地活过第四天和第六天,才有可能活下去。后面还有没完没了的坎坷。
“我还是过意不去。”连臣说。
大家就争着列举连臣的功劳,于私则多如牛毛,可以不说,于公,两大贡献赫然摆在面前,一是在交通局的时候,把公路从县城修到了家门口。二是刚到水利局不久,便在南山的半中腰修了高高的水塔,埋了管子,家家户户用上了干净的自来水。一个偏远封闭的穷山村,如果不是连臣,难以想象会如此贵重。
从县城到家门口的公路,其实早就有了,在北山脚下,从村子背后环绕过去,由于处在三个县的交界地带,原本不过是一条三不管的土路,村里人习惯地称之为“官道”,说明它曾经是一条重要的古道。“官道”的说法,大约与今天的国道相似吧。据说这条路早在西汉时期就已存在,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就走这条路。连臣当了交通局副局长之后,经考证,得出了更明确的结论:这条路是丝绸之路上的一条近路,自长安始,经宝鸡、秦州,由此西去,过陇西、兰州,穿越长长的河西走廊,就到了遥远的西域。由官道东去,则是走“蜀道”的必由之路,第一站是秦州,然后翻秦岭、过广元,就“入川”了。大诗人杜甫入川前就在秦州休整了三个月,写了117首诗,其中就有著名的《秦州杂诗二十首》。“杜甫可能在咱们村里呆过。”很多人这么说,有人甚至大胆建议,过两年等连臣的官再大一些,在村里搞一个杜甫故居出来。官道铺上沥青没多久,连臣就升官了,只是,从交通局到了水利局,虽然是一把手,仍旧是个偏官,还需要再等一等。
“给咱们好好干!”
祝酒的时候,大家总这么说。
“好啊,好好干!”
连臣总这么回答。
6
连臣家这边,第二瓶酒见底的时候,官道那边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随即便拐进门外的巷子里,有人出去看,回来说,晚晚回来了,横着坐在摩托车上,穿着裙子,光着双脚。酒桌边的这几个人能想象晚晚的样子,便嘿嘿嘿地笑,仿佛村里有这么一个半癫的小媳妇,也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乐事。接下来连臣把大家依依送出了院门,有人向东,有人向西,敌敌畏的味道随着打嗝声,把半条巷子都醺醉了。
7
早晨,公公在院里喊:“晚晚,今天咱们上南山种胡麻。”晚晚在屋里应了一声,显得有些兴奋。晚晚还是喜欢别人把她看成有用的人,去干活总比在巷子里发呆好。站在巷子里什么都等不来的,大局长连臣来了都是自来,没带来任何好消息。晚晚实在有些心灰意冷,几乎不再相信,丢失的东西还可以回来。
晚晚牵着驴在前面走,公公扛着竹编的磨子、婆婆背着胡麻,跟在晚晚和驴后面。几天前有过一场春雨,乳白的地气以孕妇般的淑姿扶摇上升,空气里便有细绒绒的白颗粒,一碰即破,像牛舌头一样,舔湿了晚晚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