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十八(1)
寒风从万里长城的那一边吹过来,“嗖嗖”地刮个不停。铅的云遮蔽了天空,一线缝隙都没
有留下。
难熬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挪进了腊月里。
大干渠的水面结冰了。
果树园的土地结冰了。
小草棚屋外边放着的水缸结冰了。
连木匠范志良的心,也好似结了一层冰,使得满肚子的眼泪再也不能流淌出来!
半成年李兰被迫地离开甜水庄的第七天,就在北京的一家高级医院病床上孤独地离开了人世,离开
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的范志良。这噩耗,一个月之后才被陈玉明带到甜水庄,带
给正幻想能有一天再跟李兰重逢的范志良!
从那会儿起,他的心就象结了冰。他不再悲哀,也不再思索,大脑神经甚至不能灵敏地指挥
手脚活动。除了挑水,他不出院门。除了抱柴禾、上厕所,他不出屋门。除了天黑了,夜深了,他不上炕。一天到晚地坐在自己制做的一只小凳子上,木呆呆地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张小小的照片:李兰中学生时代的照片。这是他从李兰丢下的一个借书证上揭下来的,而后精心地做了一
个镜框,镶着里边,悬挂在墙上。开始一段日子,他望着那张文静的脸庞、深沉的眼睛,心里
还激荡不已;到后来就习以为常,时时地呆望着,却想着别的什么事情。
他不能不想别的事情。他还没有活够,他还得活下去。活下去的人,就必须有几根精神支柱。起码得有一根。于是,当听到广播喇叭呼喊着开大会的通知,他便抽身站起。
“我就是这样一种命,随他去吧,没啥了不起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不老,我还有力气,有手艺,还能给别人做些事情。让别人的日子过得好些,我也就算没有白来一世!”
他掀开被烟火熏黑了的炕席,把装在旧信封里的人民币和存款单子,一张一张地数了一遍,
重新装进信封里,揣进小棉袄内衣的兜儿里。随后他卷起袖口,舀了半盆水,洗洗脸,往嘴巴
周围抹了些肥皂,摸索着把已经长得过长的胡子刮掉。最末了披上小大衣,戴上绒手套,几乎
等于精神抖擞地出了草棚屋的木板门,出了篱笆的栅栏门,走到街头。
“社员们请注意!选举副业队长和林业队长的大会就要开始!马上就开始了!”广播喇叭再一
次响起支部书记陈玉明那急促地呼喊,“没有来的赶快来!赶快来呀!”
范志良走进副业院荆柳编织场房的时候,只见来开会的人并不很齐全,按户主算,也不准超
过三分之二。
场房四面透风,当中放着一个用油桶改装成的炉子,刚生着,火苗不旺盛,冒着烟。人们为
了取暖,都围在那儿,往跟前凑。有的大声说笑,有的低声交谈,有的闷声不响地抽旱烟。
陈老头在炉子的最跟前坐着,和旁边的人比比划划地唠叨什么有趣的事儿,宋奶奶则跟靠窗
前的一伙妇女眉飞舞地叙述什么逗笑的题目。
范志良想个位子坐下,加入那一伙谈话的,听一听,开开心。他转了一圈儿,没有到合
适的地方。人们都顾自己用嘴说或者用耳朵听,没留神木匠范志良的出现,没人招呼他,更没
个人让出一点地方给他坐。他只好在人圈边站着。
支书陈玉明从对面的广播室走过来。他用一种不满意的目光把会场扫视一下,绷着脸说:“现在开会,来多少算多少!”接着,他站在迎门口,冲着人滔滔不绝地讲起目前国内国外的大好形势,讲起甜水庄以往一年生产没有搞上去的主观和客观原由,讲起为争取新的一年里扭转局面而要采取的几项具体的和有效的措施。
“我们必须把副业生产和林业生产这两条生财之路抓好。增加收入、提高人均分配水平,全靠这两项!”年轻的支书继续说,“因此,我们要改选队长。要把有经验、有干劲、有威信的人放到这两个重要的岗位上,发挥他们的聪明才干,为集体和社员富起来服务、效力!”
范志良听到这些让人长精神的话,心里十分激动,但一时间又有些犹豫不定:这一回自己要出马上任,是担当副业队的队长好呢,还是担当林业队的队长好呢?因为这两个岗位都极为重要,这两种行当他都做过,而且都有兴趣继续做,更有信心做好。
“今天的选举,我们要充分地发扬民主,使每个人都能够真正地表示出自己拥护谁和不拥护谁的意见,把
被大家信任的能人选上。所以大队不提候选人名单,不划圈子,而用不记名投票的办法,你想选谁就选谁,只要是咱甜水庄的人就行。这个办法最民主啦。”支书演说完毕,最后宣布,“以今天到会的人为限,凡是超过票数一半的、票数最多的人当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