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放过你
  清早,楼下传来吵嚷声,一阵紧一阵,直往耳朵里灌。我到阳台往下望,见菜摊旁蹲个背膀滚圆的人,果真是花女子。天,这个女人回来了,我的耳朵又要遭殃。花女子到了发福的年纪,胀气球般,从脸膛脖子到胸背腰臀一一充盈,唯独小腿还纤细,像是福气还没吹到那。发福的皮肉把她原本小的眼睛挤得更小,眉毛也淡得几近全无。
  花女子手拎一串挑好的茉莉花,正跟卖花人讲价。
  “哪哟——”她发出悠长的嚣叫,这是她买东西时一定要发出的声音。
  “到哪去问都这价,一块钱。”卖花的婆婆说。
  “五角,卖不卖?”
  “五角钱懒得串嘛,还不够手工,我这么大岁数了。”
  “莫说那些,多大岁数你也是生意人,哪个生意人心里没个数,卖得卖不得你们比我清楚。我还从来没花钱买过花呢,我那阳台……”她抬头看看她的阳台,挤挤小眼睛,沉默半晌,忽然
硬气地说:“就五角,给痛快话。”
  这时旁边菜摊的人担起他的菜准备躲去别地方卖,他定是生怕花女子买他的菜。花女子把这条街上的人都吓怕了。但他跑不了了,只听花女子一声喝:“等到,莴笋好多钱一斤?”
  卖莴笋的没办法,只得放下担子。
  “哎呀,大,给你少两角,算一块八嘛!”
  “屁!又想哄我,说得好听,给别个也少两角,算一块六,当我不晓得?这些卖菜的,你娃最不老实,我就要收拾这不老实的,一块半。”
  “哪个龟儿子哄你,真正一块八,莫法再少了。要不要我赌咒发誓?”卖莴笋的朝天举起拳头。
  “你做起那副样子我就信你了?越是赌咒发誓越不可信。”她又转向老婆婆:“五角,五角。我的花死了,要不我才不买。”她仰仰头。
  我跑趟厕所回来,她的脖子上已挂了那串茉莉,铁定只用了五角钱。她正凑近卖莴笋的跟
前看秤。
  “一斤二两。”
  “哪哟——”她发出悠长的嚣叫,抢过秤,扭身招招手:“过来看。”
  我这才看见,旁边一直站立的男人是她丈夫。她丈夫姓黄,都叫他老黄,银行会计,已经退休。实际一开始我是看见老黄的,只是不能相信,她竟然跟老黄一起买菜了,确切说她竟然带老黄一起买菜了。这真是葫芦藤上结南瓜——新鲜事,这一点十字巷的老住户比我清楚。老黄凑过去,透过高度近视镜细细瞧。老黄背有些驼,头顶没有多少头发了。
  “看见了吧,这是一斤,手稍微提一下,就变成一斤二两,还旺。都是些黑心人,千万莫听他们嘴上说,稍不注意就上当,还让你觉得占了多大便宜,人越熟越遭整,买什么都得长个心眼。”她给老黄演示。
  卖莴笋的才发现她身边的男人跟她是一起的,愣愣地看。
  “我告诉你,要是你再骗我的秤,我就把工商局的人喊来。”
  “哎呀呀,大呀,不是我整秤,你这个价格我实在做不出来……”
  “哪哟——”
绝不能失去你  “好好好,不说了,给钱走人,一块半,我认栽。”
  她付了钱,让老黄把莴笋装进菜车的布袋里。那菜车是她曾经拉着的,现在拉在老黄手里,菜车的轮子换过,像是哪淘弄来的钢滚,一拉动,发出咕呱咕呱的声音,她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老黄跟在后边,满巷子都是咕呱咕呱的聲音。
  十字巷许多楼房都翻新盖了电梯公寓,我住这栋是老楼,矮旧沧桑,如同鸡立鹤。花女子是老住户,我对门的齐婆婆也是,其他住户都做了出租,这地段属于学区房,我便是租来准备陪读过上三年。一楼是门面,我住二楼,花女子住三楼。楼房不隔音,连手机来电震动也听得到,我搬来近两月,受尽搅扰,尤其是花女子刷牙干呕,一天还不止刷一次,每次都仿佛要把心肝肺呕出来。从未听老黄发出哪怕一丁点什么动静,仿佛他根本不存在。老黄木讷,不言不语,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在花女子面前,甚至显得有些窝囊了。平时楼道里碰见,老黄只是微微点个头,久了,那点头的幅度越来越小,可全然忽略。齐婆婆说,邻居这么多年,她从未听见老黄主动跟谁说上哪怕一句话。
  关于花女子的事,我是听齐婆婆讲的。
  花女子第一次出现在十字巷,便惹了人。那天花女子是新媳妇,宴席上没吃饱,半晚上穿得红彤彤地跑下楼吃粉。那家米粉店叫“顺庆羊肉粉”,通宵营业,那时一两粉定价两毛五,花女子要给两毛。粉老板姓鲁,坚决不干,哪有吃米粉还讲价的。花女子偏给两毛,理由很充分,今天她是新娘,嫁到十字巷,便是十字巷的人,对门住着,再怎么老板得给面子。鲁老板也较真,深更半夜,谁不想睡觉,守着炉灶冒粉,为的是一碗粉赚五分钱,倘若抹去,漫漫长夜岂不白熬。再说,既然是新媳妇,那该多给五分,当发喜糖,凡事以顺和为主。花女子油盐不进,这五分钱给出去才叫不顺不和,不光对新媳妇不好,你店老板也一样难顺难和。生意人哪听得这些,鲁老板即刻收下两毛钱,让花女子走了。事后,鲁老板逢人便说,那个瘦精的人嘴太刁,不是个省油的灯。而事实是,花女子太能给家里“省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