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是否还需要鲁迅?
洪烛
一:鲁迅是一剂并未过时的药方
  说起青年的道德修养,鲁迅先生肯定会对这类话题感兴趣——因为他一向对青年的思想觉悟寄予厚望。可惜,鲁迅先生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而眼下正成长着的这一代青年似已不大关心鲁迅是谁了,他们更想了解的,也许是世界首富是谁吧。抑或会将比尔·盖茨树立为心中的偶像,也未可知。
    这是很让我忧虑的地方。
    我担心长此以往,青年们不仅将因失去精神的导师而像没有园丁照顾的野草一样疯长,且容易使整个社会的道德防线彻底瓦解。君不见,拜金主义对这一代人的腐蚀,已到了何种程度?就说那些令同学、同事、家长、老师、领导,甚至警察,一提起来就头疼的一些物质男孩儿或物质女孩儿吧,他们除了认,几乎六亲不认,更何况遥远的鲁迅呢。
    但我仍然觉得:道德修养是与文化修养密切相连的。一般情况下,一个人的道德修养是与其文化修养成正比的,文盲或半文盲所理解的道德,估计跟恐龙一样古怪。也许你会跳出来反驳我道:你说这一代青年的道德修养在下降,可这一代青年所受的教育至少并不比鲁迅那个时代的青年们少呀?但你可能忽略了,无孔不入的实用主义哲学害人匪浅,无论你曾多有理想,一旦被它缠上,十几年雪窗萤火所换得的,不过是将你从一个文盲转变为一个有文凭的文盲而已。
    我是一个写书的,又做着出书的工作。恐怕是职业习惯吧,我经常问我周围的青年人爱看什么。所得到的回答居然惊人的一致:看电视吧。或看报纸、杂志。上网。上网为了聊天,游戏和看明星绯闻。他们就是不肯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读几本好书。为什么?因为读书太累。这是怕累的一代人哟!
    刘邦与项羽的不读书我是知道的,可现在毕竟是知识经济的时代啊。青年人不多读一点书,努力提高自身的文化修养,那他们的道德修养又如何值得我们信赖!
  “救救孩子!这是鲁迅先生在上个世纪初发出的呐喊。莫非又到了这样的时候?但我始终认为,亡羊补牢,时犹未晚。问题是这要全社会,也包括青年人一起,共同努力,从我做起,
从现在做起才行。比如,首先告诉他们鲁迅是谁——这是一剂并未过时的药方……
二:只要有鲁迅,就有永远的新青年 ?
  所谓新青年,是伴随新文化运动而成长的。在帝制被推翻之后的春天,身穿灰布长裳、系白围脖的一代新青年,与长袍马褂、墨守陈规的遗老遗少相对立——俨然两大阵营。我的想像中,新青年有如下特征:首先,已从心理上剪掉了封建礼教的辫子;其次,高举着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还有——则是以知识分子(包括学生)为主体,乃至以白话文代替文言写作呀什么的……
  新青年的源头,可追溯到谭嗣同、陈天华、邹容(革命军中马前卒)、徐锡麟、秋瑾等一系列以死相争的先驱。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后继者开辟了道路。于是,追随烈士的血泊与足迹,走来一代新人。而这一代新人则以笔、以游行的标语、呐喊的口号为投与匕首,对残留的旧制度、旧事物施以致命一击。五四运动堪称是一次大决战。
  陈独秀无疑是其中的一员急先锋。甚至他创办的刊物,都最先命名了新青年这一概念。19159月,他在上海筹办《青年杂志》,并在创刊号发表《敬告青年》的寄语,向青年提
自主的而非奴隶的科学的而非想像的等六项建议。一年后,刊物正式改名为《新青年》。在读者中,有个叫蔡元培的人(新任北京大学校长),萌发了特邀陈独秀担任北大教授的愿望。陈独秀来北京出差,蔡元培三顾茅庐,都因陈在睡觉而未见成,最后索性搬一只小板凳坐守于门口——此求贤若渴之举,终于使陈独秀应诺列席北大。《新青年》也就随之迁至北京。19172月号发表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即主张文学变革的三大主义: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随即又打造了《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宪法与孔教》、《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复辟与尊孔》等一系列檄文。尤其是他19191月为《新青年》撰写《本志罪案之答辩书》:拥护那德莫克拉(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位先生……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公开张扬起民主、科学两面真理的旗帜。
  那一代新青年,几乎都是德先生赛先生的学生,臣服于民主与科学的光辉。而摇旗呐喊的陈独秀,怎么也相当于这一支新的学生军的班长,率领大家苦读、操练、实践。那一时期的陈独秀,真正是羽扇纶巾、雄姿英发。
  《新青年》立足北大,左右着思想界的风云变幻,也为191954日爆发的学生运动提供了精神燃料。天安门前的三千人集会、示威游行,以及火烧赵家楼,堪称是一代新青年的集体亮相:一张张稚嫩而愤怒的脸,被标语与火炬所掩映着,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同年6月,和李大钊共同领导学生运动的陈独秀被捕,《新青年》暂时停刊。第二年5月,被释放的陈独秀赶赴上海发起成立共产主义小组,《新青年》也随即转战上海。一本杂志,与一个时代共命运。一个人(譬如陈独秀)身上,同样倒映着一个时代的影子。陈独秀曾经选择北京为战场,而北京也确实为之提供了可发挥其能量、烘托其形象的绝妙舞台。
  北大图书馆主任兼经济学教授李大钊,是1918年春天加盟《新青年》的。五四运动前夕,他还在《新青年》发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当迁回上海的《新青年》成为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小组的机关刊物,李大钊留在北京也发起组织了共产主义组织。与其是北大同事、《新青年》同仁的周作人,在北大红楼授课之余,经常去图书馆主任室与李大钊聊天(因《新青年》同仁中别人不容易碰见):在第一院的只有图书馆主任,而且他又勤快,在办公时间必定在那里,所以他最适宜,还有一层,他顶没有架子,觉得很可亲近……李大钊参与《新青年》编辑工作时,尚不满30岁,是个很谦和的年轻知识分子。然而1927年,这位昔日的新青年倒在了军阀张作霖的屠刀之下。周作人掩护李大钊的儿子在自己家里住了
一个多月,并与沈尹默一起送烈士遗孤去日本学习。
  新青年的革命意识,与遗老遗少们的守旧观念针锋相对。作为主战场的北大,弥漫着这两军对垒的硝烟。校长蔡元培兼容并蓄——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有点像是和稀泥的,既吸纳了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新鲜血液,又舍不得放弃辜鸿铭、粱漱溟、林纾等保守派。
  胡适是个特例。胡适,属于改良派的新青年,他参予《新青年》甚早。191610月,尚是留美哲学博士生的胡适(时25岁),即在《新青年》第2卷第2期发表著名的《文学改良刍议——与陈独秀书》,提出文学改良的八项主张。数月后又发表几首白话诗(后收入《尝试集》中)。1917他还认不认得我年底,镀金归来的胡适出任北大哲学教授。不久即与李大钊、鲁迅、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沈尹默等加入陈独秀的《新青年》编辑部,共同策划,轮流值班。胡适在担任主要编委期间,还发表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等文章。钮岱峰先生曾说:胡适希望从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设政治基础,强调思想启蒙和学术研究的意义,希望杂志暂时和政治保持远距离,为此他主张把《新青年》交由他一个人主办。当然,这遭到鲁迅等人的拒绝。总体上而言,胡适虽然也有一些激烈攻击旧传统的言论,而且也不无偏激,但认为这种做法有失儒雅,不主张挑起文学革命论战。这造成了他与陈独秀在思想观念乃至办刊方针方面的分歧,也导致他最终与《新青年》分道扬镳。
  若按年龄来说,胡适比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人都要年轻。可惜,其思想的锋芒反而有所减弱。后来,他甚至希望把《新青年》定位为远离政治、莫谈国事的学术刊物,简直与风起云涌的时代潮流背道而弛。胡适,就这样由开阔的广场退缩回狭隘的书房。从此时起,胡适的身份已非新青年,而是新青年的一种蜕变
  可以说,《新青年》促成了鲁迅的诞生。周树人是在参予这本杂志的编务之后,才开始写小说的。《狂人日记》19185月发表于《新青年》,首次署笔名鲁迅。19194月、5月,《新青年》又先后刊登了鲁迅的小说《孔乙己》、《药》,等等。当时的读者,是通过《新青年》而认识小说家鲁迅的。鲁迅后来写的杂文,同样带有新青年的影子:热血沸腾、锋芒毕露、摧枯拉朽……鲁迅一直以青年为民族的希望,倍加爱惜。鲁迅到老、到死,都是爱憎分明的热血青年——保持着新青年的激情与锐气。难怪他会成为青年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