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意识之歌
[摘要] 意识流小说家利用音乐方法进行创作由来已久。伍尔夫的小说《达洛卫夫人》便是这样一部充满韵律的作品。音乐的外在结构与内在律动使全文优雅细腻,浑然一体,被奉为意识流小说的圭臬。小说深受音乐创作技巧的影响。本文分析“主导动机”“对位法”“复调”“赋格”等音乐要素在《达洛卫夫人》中的再现,旨在更好地阐释这部意识流杰作的思想文化内涵。
[关键词] 伍尔夫 《达洛卫夫人》 音乐性
德国哲学家亚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曾说过:“世界在音乐中得到完整的再现和表达。音乐是第一位的、帝王式的艺术。能够成为音乐那样,则是一切艺术的目的。”各类艺术之所以“通常渴望达到音乐的状态”,是由于音乐具有独特的结构感与流动感,能够成为人类情感的“速记”。意识流小说家既强调对人类意识的深刻洞察,又注重小说语言与形式的革新,音乐的特性正好为他们提供了创作理想小说的崭新视角。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 1882-1941)作为“世界四大意识流小说家”之一,同样在作品中体现了音乐性,这与她的生活经历及创作理念密不可分。
伍尔夫出身书香门第,音乐正是维多利亚时期“知识贵族”家庭的女孩子必须学习的才艺。身体羸弱的她自幼在家中接受教育,因此可以自由自在地阅读、绘画、演奏。伍尔夫的两个,一个是画家,一个是小提琴演奏家,都对她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之后的“勃卢姆斯伯里集团”(the bloomsbury group)的成员中也不乏音乐家,伍尔夫有机会与他们讨论音乐在形式和技巧上的创新等。其中,艺术批评家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提出的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的观点对伍尔夫影响巨大,她将其视为自己文学实践和现代小说理论探索的重要依据。在伍尔夫看来,音乐作为一种有效表达人类感情的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的完美体现。她早年的短篇小说《弦乐四重奏》(the string quartet)用如诗如画的语言描绘了音乐在倾听者身上激发的强烈情感和丰富联想,已然有了借鉴音乐形式进行创作的倾向。此外,她在《论现代小说》(modern fiction)中强调了自己的创作理念——小说应该表现生命中“重要的瞬间”:“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的印象——琐屑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印象……重要的瞬间不在于此而在于彼。”伍尔夫认为,瞬间的印象与感觉正是人物对现实世界做出的真实反应,只有抓住这些“重要的瞬间”,才能反映生活的本质,揭示永恒的真理,而音乐作为人类情感的“速记”,其旋律的起伏,节奏的张弛,和声的调变化能够直接抓住这些“重要的瞬间”,正是增强文学表现力的“有意义的形式”。
基于这种创作理念,伍尔夫的《达洛卫夫人》(mrs. dalloway,以下简称《达》1925)具有了音乐的韵律。音乐的外在结构与内在律动使小说优雅细腻,浑然一体,被奉为意识流小说的圭臬。本文将从音乐角度浅析“主导动机”、“对位法”、“复调”、“赋格”等音乐要素在《达》中的再现,从不同的视角挖掘该小说的艺术思想性。
一、象征意味:主导动机(leitmotif)
德国作曲家、诗人瓦格纳在《歌剧与戏剧》、《未来的艺术作品》等论著中主张“综合艺术”,将文学因素引进音乐,为意识流小说借鉴音乐形式提供了理论依据;而他歌剧作曲重要的创新手法“主导动机”更是为意识流小说文本构建拓展了新思路。主导动机是“一个简短、反复出现的音乐片段或主题,用于标示某人、物或者概念”。文学上主导动机的形式通常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具有象征意味的短语意象。
在《达》中,最明显的主导动机即大本钟报时的声音。首先,大本钟的报时使人物受到相同物理时间的冲击,进而联结他们貌似无序的意识。洪亮的钟声使克拉丽莎达洛卫(mrs.clarissa dalloway)感到莫名其妙的惆怅及生命流逝的伤感:“余下的时光不能再像青春时期那样延伸,音乐小说去吸取生存的彩、风味和音调。”钟声也勾起退伍兵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septimus warren
smith)对世界大战的回忆,同样联想到死亡。其次,大笨钟作为世俗权威的象征凌驾于人性之上,割裂浪漫的灵魂交流。宴会前,克拉丽莎与旧情人彼得沃尔什(peter walsh)久别重逢,短暂的相聚之后,“在他们之间响起了大本钟铿锵有力的声音,报告半点钟,犹如一个强壮、冷漠、不近人情的青年正使劲地扯着哑铃”,这象征了两人生活与心理的隔阂,放荡不羁的浪子与屈从世俗的贵妇虽藕断丝连,终究旧梦难圆。借助大本钟的主导动机,伍尔夫不仅巧妙地将客观时间和心理时间交织一体,还使心理时间中的过去、现在与将来互相渗透,彼此交融,使人物迥然不同的生活经历涌入同一条意识长河之中。
文中另一个重要的主导动机是克拉丽莎的宴会。宴会是光鲜辉煌的人生写照,可当赛普蒂默斯的死讯传来,宴会所象征的辉煌即刻与死亡有了对应的联系。克拉丽莎为举办宴会所做的努力也揭示了伍尔夫悲观的死亡意识:生之辉煌无力掩盖死之意义。这个情节设置极富张力,发人深省,宴会的高潮因此也成了小说的高潮:“生命有一个至关紧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却被无聊的闲谈磨损了,湮没了,每天都在腐败、谎言与闲聊中虚度。那青年却保持了生命的中心。死亡乃是挑战。”在生命的最高点体验到死亡的必要性——宴会的主导动机动人地阐释了《达》中生与死、灵与肉的主题。
二、主题多元:对位法(counterpoint)
伍尔夫在《达》中还广泛运用对位法强化小说的音乐效果。“对位”来源于拉丁文punctus contra punctum,意为“音符对音符”。对位法是复调音乐的写作技法之一,指在音乐创作中使用两条或者多条相互独立的旋律,让它们同时发声并且彼此融洽。
《达》中典型的对位即克拉丽莎和赛普蒂默斯这两个地位悬殊、素不相识的人物的心理对位。克拉丽莎离开具有诗人气质的彼得,嫁给“更有安全感”的理查德达洛卫(richard dalloway),成为穿梭于各类宴会的贵妇,但她与伦敦社交圈在精神上形如陌路。作为对位的联结点,小说多次写到克拉丽莎无缘由地想起莎翁的名句“不要再害怕”——这种灵魂深处的呐喊也久久萦绕在赛普蒂默斯的意识中。赛普蒂默斯为了保卫“莎士比亚的英国”,是一战的第一批自愿入伍者,饱受战争摧残的他回国后却成了“震弹症受害者”,沉湎在失去战友的自责中无法自拔。克拉丽莎与赛普蒂默斯的对位原本若即若离,却在最后的宴会上产生了激烈的碰撞:未知青年死亡,宴会女主人“踅入斗室”沉思,体验到赛普蒂默斯所经历的因死亡而获得新生的感受,也完成了她对生与死的精神顿悟。“伍尔夫在小说中有意安排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旨在揭示一个同时在神智清醒的人和精神失常的人观察之下的世界”,这个对位展示给我们的正是世界的一个二元对立:克拉丽莎是清醒而鲜活的生命;赛普蒂默斯是癫狂而阴郁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