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细读红楼梦读书笔记第二十二回宝玉的禅心是如何产生的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这一回开始透露一些和人物命运有关的提示,其实之前的章回也有,但那些需要有人分析或者看脂砚斋评点,又或者是用倒推的方法来看,才会明了。这一回则是明确写到了两件事,一是宝玉悟禅机,一是贾政悲谶语。关于谶语,我总是不忍细想,因此先不分析,咱们重点来看一下宝玉的“悟禅机”是怎么回事。
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曾说:“《红楼梦》是一部佛经,它写出了人生的苦、空、无常。”能够悟到此一点的陈晓旭,自然是有慧根和佛缘的,但若我们回到第二十二回的情节,便会明白,晓旭的佛心,和故事中黛玉的悟禅,还是不一样的,晓旭比较像是贾宝玉此时的状态,即触及到佛教一派之禅宗的要义,但还是未能像黛玉或者慧能一般,真正参透禅机。
先说一下禅。据武汉大学彭富春的研究,佛教自传入中国后,与儒教、道教相互渗透,相互促
进,孕育了禅宗,禅宗逐渐成为中国佛教的重要学说。禅宗中的“禅”不是禅定之禅,而是智慧之禅,其核心思想概括起来就是八个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所以禅宗所追求的是觉悟的心灵。
曹雪芹在对贾宝玉这个形象的塑造上,便是逐渐刻画他如何追求一种觉悟的心灵。
宝玉在少儿时期的那些奇葩言行,其实是一种不自觉的佛心之体现。广州白云山能仁寺中有这样一副对联:“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宝玉的多情,在前面的章回中多有体现,在此不赘述了,这里想强调的是,他的多情,即第五回中警幻仙子所说的“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的“意淫”。这样的关于“意淫”的解释,和禅宗所说的“法则以心传心,皆令自悟自解”(《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行由品》)的说辞,是多么相似啊,所以说,第五回的贾宝玉,就已经被警幻仙子认定为得道之人,且是一等一的有慧根、有佛心之人。只是因为年幼,他并不自知,曹公在人物塑造上也没有涉及到宝玉主动的自觉的参禅的意愿和行为。
随着年龄的增长,宝玉的人生中经历或者参与了四件大事:一是秦可卿的去世,让宝玉开始涉及到生与死这个话题;再是林黛玉的南归葬父,让宝玉开始明白离别与思念的滋味;还有就是秦钟的去世,让宝玉开始思考理想与现实的关系;最后就是元妃省亲一事,让宝玉感受
到富贵荣华与天伦之乐的对比。这四件事情之后,作者便详细地描写和宝玉有关的诸多情节,在这些情节中,我们能够发现,宝玉是如何触及并追求到“禅”这个领域的。
先是第十九回,刚开始还在写宝玉像以前一样,因为多情,而记挂起宁国府里的一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得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谁知撞见“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救了卍儿一劫;随后他们便一起去袭人家里,看见了袭人的两个姨妹子,不由得也怜爱了一番,希望她们生在贾府里。但是到了晚上,袭人借机说起父母要赎她回去,宝玉便“不觉吃一惊”,随后“越发怔了”,听了袭人的一番话,感到“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最后“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总之,思考袭人即将“离开”这件事,对宝玉来说,意味着他从懵懂的佛心走向自觉的禅心。他在此认识到,即便他爱惜每一个可爱又可贵的女子,但是女子并不会永远守在他身边,即便他做出各种假设的努力,也未必能改变现实时,他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这是对曾经的理想而又幼稚的想法的一种摧毁,宝玉先是像孩子一样,觉得别人“薄情无义”;再是
赌气想“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最后等到袭人来哄他时,他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到这番话说出口时,一个参禅的宝玉便诞生了。可叹的是袭人只以为宝玉中了她的圈套,改了那些奇葩的举止,殊不知,恰恰是她的一番刻意筹划,导致宝玉自此走上了出世的人生路径。
接下来是第二十回,宝玉和黛玉因为一句话而闹了很大的一个别扭。虽然这个别扭用时不长,但是在两人的心中,都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痕。在黛玉,是自此知道,宝玉终究是不能够全然理解自己的;而在宝玉,则是再次产生一种挫败感,认为黛玉向他要的那份心,他完全不知从何给起。袭人是不让宝玉说一些不吉利的话的,而黛玉则是偏引他面对生死这个话题;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让心死一回这里两人赌气说的狠话,便是一种参禅的必经之路:当我们发现情爱的痛苦根本没有办法在现实中得到舒缓和解决时,我们
就会想到死,但想到并不意味着真的执行,情之切切,恰恰因为对生的珍爱,可是若痛苦到极致,生变成一种折磨时,人便会想到命运,想到冥冥中更为有力而决绝的东西。宝玉因袭人的“离开”而触及到禅,继而因黛玉的“情爱”而准备走向“禅”。
然后便是第二十一回,袭人、麝月和宝钗,三人连番刺激宝玉,最后让宝玉终于遇见了庄子,开始思考起有形和无形的意义。他先是在失去了往日的和谐与热闹之后,心想:“说不得横心只当她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她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这种想法再次表明死亡的意识开始深深地注入宝玉的心中。认识到生命的有限和虚无,也是一个人参禅的必要途径。他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
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要理解这段话,首先需要知道庄子的《胠箧》在讲什么:“胠箧”,是打开箱子的意思。《红楼梦》所引的这段话阐明了庄子“绝圣弃智”的主张。庄子认为,圣人、智慧用来约束小民有余,却不能防止大盗,盗贼正是利用圣智仁义去扰乱天下,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所以要灭绝圣人、智慧,使社会回到原始状态中去。宝玉从中感受到的是:无论是在环境中还是在人身上,所有的的优点恰恰是一种限制,所以他续写了一段,这一段通过对袭人、麝月、宝钗、黛玉的重新认识,决定不再稀罕她们身上的优点,而视其为罗网和洞穴,不能让她们来“迷眩缠陷”自己。这样的理解当然也是不错的,可以算作是入禅了,只是还很浅显,完全是赌气式地一种解读,心里仍是气哄哄、热乎乎的。所以黛玉看后,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最后我们看这一回。宝钗为了向宝玉证明热闹戏的好看,给他念了《寄生草》的内容: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其实,宝玉的开心,主要是因为这首词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应对了自己近日的所思所感,仿佛是自己新近形成的价值观得到确证一样,感到一种莫名的欣喜。
在看戏的过程中,宝玉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得罪了黛玉,而且这次连湘云也误会他了。起因是王熙凤说唱戏的一个小姑娘扮相像一个人,所有人都意会而不言说,但是心直口快的湘云点出来了:像黛玉。宝玉忙着使眼,暗示湘云不要讲出来,这下湘云生气了,觉得宝玉妨碍了自己的兴致,闹着要回家去。而黛玉也生气了,她本来可以不和湘云计较的,谁知宝玉却向湘云使眼,表面上是不伤黛玉的高自尊,但其实也是让别人提防黛玉的小心眼儿,这不是让黛玉气得要吐血吗。所以最后两个姑娘都把宝玉骂了个狗血淋头。
宝玉细想自己原为她二人生隙,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林黛玉见他去
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它事来解释,因笑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她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前,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到这里,宝玉算是真正的进入禅宗了。他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有心无力”,为了缓解这种挫败的痛苦心理,继而产生一切与我无干的悲观想法,再想到前两日读到的庄子和今日听到的《寄生草》,从而产生一种虚无的解脱,因而作偈一首。
此偈用意双关,既是参究禅理,又是言情。就禅理而言,证:即指印证、验证,又指领悟、彻悟。佛教修行讲"信、解、行、证"四个阶段,"证"是修行之后所达到的心领神会、大彻大悟的最高境界。
此偈大意是:彼此都想从对方印证彼此的感情,不断地以心去探测;看来只有到了灭绝情意,无须再验证时,方谈得上感情上的彻悟;只有到了万境皆空,一切都无可验证之时,才算是真正的安身立命之地。它表现了宝玉面对现实中的重重矛盾,思想苦闷,企图从佛道思想中寻求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