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雕琢的追踪——论宋尾《完美的七天》中的人性孤岛
作者:冯祉艾
来源:《文学教育》 2021年第9期
      宋尾,诗人,小说家。1973年生于湖北天门,现居重庆。著有长篇小说《相遇》《完美的七天》,小说集《奇妙故事集》等。曾获重庆文学奖。
    冯祉艾
      或许是出于曾经的诗人身份,宋尾在自己的小说中总能表现出强烈的诗化倾向。无论是将人性比喻成孤岛,还是把追踪这一意象作为小说的母题。总之,《完美的七天》在一个悬疑的外壳之下包裹了一个关于人性中真实与虚拟的边界,同时也对生活中原有的生活秩序与冲击提出了质疑。
      当我们谈到“追踪”这一意象时,我们往往强调的是一种对于现实中秘境的探索。无论是小说中李楚唐对于杨柳下落的追踪,还是高明对杨柳之死的追踪,当我们回看人物动机,并窥探人物生活现状之后,能够发现,这二者实际都是在现实的情绪节点上,所作出的对生活的逃避。
      一.寓言式的对照书写
      在《完美的七天》中,作者运用了诸多对照式的寓言来对小说的文本进行草蛇灰线式的描述与把控,试图在这种生活的隐喻之中实现文本上的可读性和情绪的张力。人物生活本身的境况和其所作出的对隐秘困境的探索形成了戏剧般的虚拟摇摆,我们能够借助这种模糊的边界去试探到人性的本质内涵。
      首先,小说中的寓言属性最为直观的表述就是大量诗和小说的运用。作者仿佛在自己的小说中给读者出了一道阅读理解题,希冀于通过这种对文学意象的拆解形成奇妙的情绪碰撞。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李楚唐,在形容中,是一个“曾经的诗人”,作者毫不吝惜地书写了许多关于他在诗歌上的创作。他和杨柳的结缘是来自于诗,杨柳从李楚唐的处女作中体悟到自我,于她而言,李楚唐是她想象中的另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个体。而李楚唐与妻子的结合也同样是出自于诗歌。在李淑芬的描述中,李楚唐是近乎癫狂的、甚至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坏家伙,一个异类”。除此之外,作者直观地以诗歌和小说情节来隐喻故事中人物的情绪表达。
      在“我”和假老练的深夜买醉式的对话之后,“我”开始窥探人性之中爱与遗忘的内核:“阿米亥说得对,‘我们的灵魂是博学的’。……我完全忘了。就像我记在采访本上的阿米亥的诗: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时也在爱/用同一双眼睛欢笑并且哭泣/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并且堆聚石块/在战争中制造爱并且在爱中制造战争/憎恨并且宽恕,追忆并且遗忘/规整并且搅混,吞食并且消化——”
      而当作者以高明之口谈到自我对于真相的考察之时,他又以推理小说的文本作为主题的昭示:“我读了
二十页宫部美雪的《火车》,放下来,翻开阿兰·德波顿的《爱情笔记》…例如他引述道:西方思想中有一个悠久而阴森的传统,认为爱最终只能被认为是一种无法得到回应的东西,是一种倾慕。看到爱情得到回报的可能越渺茫,欲望就越旺盛。根据这个观点,爱只是一个方向,不是一个地点,达到目的,拥有被爱之人(在床上或以其他方式得到)后则会自行销蚀。”
      作者试图通过这种直观的文学意象来凸显出人性中的遗忘与可憎,窥探到这些词句时,我们能够轻易地感受到作者所描述的画面的力量,作为和故事中的李楚唐一样的——“曾经的诗人”,宋尾拥有着极为松弛的表达力,他看似在描写一种人物的情绪魇境,但实际上是在一种极具意识流的表达中提出了对于自我生活的困惑。
      小说的第二层寓言属性体现在人物之间的相互对照上。这种人物之间的紧密联系和相伴相生在中国古代的文学意象中就极为常见。例如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以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隐喻香菱的命运多舛,从一个人物的行为轨迹窥探到另一个人的人生,又在这种窥探中完成对自我生活的深刻反思。
      就以小说中几对人物为例。在磁器口的楔子中,年轻男女和李楚唐杨柳两人有过简单的交集,而在之后,高明成为了李楚唐雇佣的侦探。在此,人物关系形成了一种简单的自我预兆,而随着情节的推进作者对高明心境的描述,我们又能够发现,高明在追寻杨柳下落的同时,也在重新审视着自己和妻子小朋的关系。
      李楚唐和杨柳的“完美的七天”固然是违背伦理道德之下的昙花一现,而年轻时代的高明和小朋在重庆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干柴烈火的短暂热烈。这种人性中难以和解的倦怠成为了最为直接的隐喻,帮助读者完成了隐秘的人性探索。
      而李楚唐和杨柳的丈夫王学进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照。在普世的价值观下,王学进是一个世俗意义上成功的男性,在事业上,他是成功的,但在妻子的评价中,他却是“敬业,优秀,尽责,但同时沉闷,寡言,以及冷漠——这一条,是针对家庭而言”。而杨柳曾经十分钦慕的李楚唐,在王学进看来:“他很敏感,脾气暴戾。他也并不细腻,相反,十分草率。草率到随时可以作出承诺——哪怕无法办到的。她说他是诗人,但他身上没有一丝诗人的气息,他不耐烦倾听,总是在描述,那种夸张地讲话方式。”
      小说后来出现的李东,实际上也可以看作是对杨柳生活的某种奇异的隐喻。李东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咬定自己与杨柳有着私情,甚至将杨柳死亡的原因归结于王学进。故事中关于杨柳这一人物的仔细书写,也大多是通过李东的叙述或是在对李东的追踪之中得来的。这种在人物上不断自我寓言同时又隐喻到不同个体的方式,在文本中实现了一种对自我的反思。
      而小说最深层次的,自然就是从杨柳的死之中窥探到的人性秘密,而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对于现实环境的对照。如果将人性解构成为某种情绪上的自我流转,其昭示的就是平淡生活秩序下人与人相处过程中的会体悟到的酸楚与多变。
      对杨柳而言,李楚唐曾经是她生活中的梦幻的来源:“对方的信成了两人生活中最为期待的事,信一封又一封,两个人在一种虚拟空间‘拥抱’在了一起,成为了彼此世界里最忠诚的依靠。——你们见过吗?——她的脸庞变得悲哀起来,她说:有些梦幻不能去触摸,梦幻就是泡沫,进入一点点现实的空气就会因失衡而炸裂。”
      这种现实的介入果然致使杨柳的生活失衡,完美的七天过后,她慢慢意识到,或许李楚唐只能算是她在平淡生活中臆想出来的完美情人。她认为,自己在家庭中是无甚意义的,甚至于自己的人生都算不上是有意义。而唯一的似乎能够对她的死活感兴趣的人,在遥远的他乡,也就是李楚唐。
      因此,当她忽然经历了死亡的可怖之后,她不顾一切地要奔向李楚唐,但正如飞蛾扑火最终会被火光所灼伤,在完美的七天之后,她又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悲凉。
      “缺少她,另一个人填补进来,这个家照样能维持,而且保持在同一水平,甚至可能之上。但少了你就不一样了,至少,意味着这个‘幸福家庭’的生活质量急剧下降,甚至可能崩溃——我当时也像你这样问她,她是这样告诉我的。”而她能够做的,只有一次次地抒发焦虑和恐慌。
      但令人疑虑的是,在李楚唐的表述中,是杨柳在不断地向他施压,渴求某种情感上的慰藉;但在王学进的叙述和杨柳的日记中,却并非如此,反倒是杨柳作为债主,被迫借钱给李楚唐,一直到最后抑郁而死。
      显然,到故事的最后我们能够判断出当年故事情节的最终走向,但谁也不能否认,杨柳在对李楚唐的感情上有着极为割裂和疯狂的炽烈,这种炽烈不仅将她的生活秩序焚烧殆尽,更在最后使她走上了死路。
      在《完美的七天》中,作者巧妙地将这种情绪的痛点通过人物间的联结表达出来。这种戏剧化的人物关系所构成的是一种和现实社会的间离与阵痛。王学进和李楚唐的认识和交往是带有一些奇异彩的,高明和李楚唐多年以后的兜兜转转再重新认识也具有一定的巧合性。作者将这些人物统统串联在一起,在这种人物关系下,不同视角间的互相观照成就了一种极为顺畅的叙述方式,我们也能够在这种比较之中感受到人物的命运走向。
      二.戏剧性的诗意追踪
      《完美的七天》中有几个被不断提及的意象,诗人身份致使宋尾在小说创作中有更为诗意的画面呈现。这种在情感元素上的意象主要表现为秘境与孤岛,在传统的文学语境下,秘境被看作是人类在社会原有历史关系之外对某个神秘意象的化境形容;孤岛则代表着某种与世隔绝的意外。对这两者的追踪实际上都是在社会关系与人性社会之外,所完成的一种自我告别和疏解。
      首先以“秘境”这一元素为例。小说甫一开始,出现的每一个人物,实际上在做的都是一种对秘境的追踪。杨柳和李楚唐,在“完美的七天”中,试图逃离正常的现实生活,完成某种对诗意秘境的追踪和对现
有生活秩序的解构;高明在社会身份之外,和妻子小朋出现感情裂痕,试图完成一种对过往秘境的追踪;假老练逃离曾经的生活,选择到小镇继续余生,是某种对自我生存秘境的追踪;王学进在妻子死亡之后偶然窥探到妻子的秘密,紧接着进入了一个不断寻的循环之中,这是一种对于曾经生活困境的追踪。
      这些秘境或存在于人物内心世界,从而只能以肉体的逃离作为精神原乡;或存在于实际的生活困境,人物在不断追踪的同时,也在其中观照自我的内心,完成一个疏解式的情绪坍塌。
      而在小说的最后,他们所追寻的秘境都或大或小地坍塌崩坏了,杨柳从最开始一个冲破庸常人生的金丝雀,到一个被幻想中的恋人形象不断压榨后的弱女子,再到一个扑朔迷离的案件的受害者,无论是人设还是人物内心,都坍塌并重构而成了一个极为奇妙的情绪闭环。
      王学进从最开始模糊的人物影像,到后来成功的商人,再到一个可能在悲愤之下谋害妻子的恶毒丈夫,再到一个完全无辜的受害者等等。
      这些人物共同构建起了一个情绪上的秘境,我们当然很难将这种情绪中的阴暗面和多面性以一种程式化的语言进行描绘,但我们能够在小说奇诡的情节设置中,完成一种对于情绪秘境的窥探。
      正如作者强调人总是对一些事物有着奇异的好奇心,这种对秘境的探寻我们就能够将其判断为一个
戏剧性的诗意的情感体验。在前文中提到过,作者实际上是在一个真实叙述的外壳之下,将戏剧性包裹在其中成为一个叙述载体,而这种执着地对于诗意秘境的探寻,从很大程度上而言,就是一种对现有生活语境的暴烈对抗。
      这种暴烈的对抗体现在人物一往无前的自我扭曲中,小说中,无论是哪个人物,都经历了至少一到两次的嬗变,尤其到故事的最后,李楚唐从王学进的口中开始,慢慢地由一个儒商,成为一个杨柳的恶毒情人,再到成为一个因为欠下巨款,从而想从已过世的杨柳的自杀转嫁给自己的妻子,这种对人性克制且具有极大反转的表达,实际上就凸显了追踪的要义。所谓追踪,不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掀开生活的盖子,搜刮其中的温情。
      这种对秘境情绪的探索体现在诸多方面,在王学进和高明的对话中,两人谈到:
      “——我不喜欢海,我告诉他。说不清为什么,没看过海时,对海总有一股莫名的崇拜和憧憬,但第一次见到海时,我真的很失望。那就是海,波澜壮阔的海?不是。而且很脏,水面上漂浮着白的垃圾和烟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