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青梅
作者:弦月
来源:《男生女生(月末版)》2012年第03期
        壹
        那日是我最美的时候。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不是最美的。我的母妃艳冠后宫,得到了父皇的无尽宠爱。宫人们都说,若是母妃能够诞下皇子,一定能掌理后宫,母仪天下。可惜,母妃膝下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而我长得并不出挑,放在平民百姓中也许算得上是个美人儿,可是在这三千粉黛的后宫中,我不过是颗挂在枝头还没成熟的青梅。
        如今,这青梅怕是来不及熟了。
        我跪在景福阁中,对面龙椅上坐着的是我的大哥,当今的圣上。
        毕竟是被我叫了十七年“大哥”的人,他看着我手脚上的镣铐,眉目间露出些不忍的神,问道:“初成,你还有什么心愿?”
        我偏着头努力想了一想,正道:“御膳房张二师傅的羊肉包实在是妙,能不能给我来上两个?”
        大哥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我摇了摇头道:“你这个小馋嘴猫儿,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没正经。”
        我笑道:“大哥,初成这一辈子,虽然不算长,可是享了不少福呢。有那么好的父皇,这么好的大哥,就连喜欢上的人,也是最好最好的,初成若还有什么心愿,岂不是太贪心了?”
        大哥红了眼圈,摆摆手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只留下贴身的近侍,方才开口道:“初成,大哥也是不得已,你不要怪大哥。”
        我摇了摇头,极乖巧地答道:“初成谁都不怪。”
        大哥又道:“这里的人都是大哥的心腹,你有话不妨直说,只要是大哥办得到的,都依你。”
        我想,这可算是难得的机会,大哥身为皇帝,许了这么个天大的愿望给我,我不好好利用一下,岂不是暴殄天物?于是我又仔细想了想,问:“听说判我南市车裂之刑?”
        大哥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气呼呼地说:“这是谁出的馊主意?我已经不算美了,再扯个稀巴烂,还有法看吗?”
        大哥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都被扯得稀巴烂了,还管别人有法看没法看?”
        我说:“那是自然,我最爱美了。大哥,不如你行个方便,让我美一点走吧。我听说,宫里有一种药,能让人像睡过去一样,脸蛋还红扑扑的,比擦了胭脂还好看。”
        见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大哥嘴角扯了一下,最终还是没笑出来,只是摇头道:“依你,都依你。”
我愿等        我便得寸进尺地问:“能不能把药下在张二师傅捏的羊肉包里?”
        大哥佯怒地瞪了我一眼,转过身去,拭了下眼角。
        过了没多久,宫女太监们又渐次走了回来,几个头发都白了的大臣也跟着走了进来,有些浑浊的老眼紧盯着我,仿佛怕我突然长出翅膀飞走了一般。
        一个小太监上前打了个喏,说:“启禀圣上,都准备好了。”
        大哥点了点头,便有一个太监捧着明黄缎子的托盘,在我面前跪下身来。
        我看托盘里只有一个琉璃酒杯,不由得哀怨地瞟了一眼龙椅,小声嘀咕:“连个包子都舍不得……”
        我以为我声音很小,大哥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说:“回头我送张二下去伺候你。”
        我一抖,差点儿碰翻面前的托盘,连忙道:“不要,不要,我好容易能自己玩会儿,跟着个人多累赘。”
        这次大哥没说话。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想,这该算是答应我了吧。于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药效发作得极为迅猛,几乎是顷刻之间,我便撑不住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模糊一片的视野中,一双明黄的龙靴出现在我面前,我听到周围有嘶哑的声音嚷着“陛下,不可”,可我还是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恍惚中仿佛回到当年,母妃跟我捉迷藏,捉着捉着却不见了踪影。我前前后后地了好几圈,才发现母妃躲在梅树后,对父皇轻声唱着——“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我喃喃地哼唱,说,“大哥,把初成葬在曹山的琼林中,好吗?”
        大哥说好,我便挤出个极欢快的笑来,说:“大哥,你……你别让七哥靠近曹山,好不好?初成这么爱美,得给初成时间,让初成长成大美女。就算是长不成,也得给初成时间,好好打扮打扮,才能见七哥的。”
        我感觉到额上一滴清凉,接着听到大哥说:“谁说初成不是美女?初成最美,今天最美了。”
        我还想笑,可是已经没有力气。我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一点气息也不透,而
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漆黑。我想,君无戏言,我该让史官把大哥的话记下来,若是他日七哥再嫌我不好看,我就把史书翻开,给他看这一段。
        只是这一日,千万不要来得太早。
        七哥,初成等不得你了。
        贰
        崇嘉十三年的冬至,我降生在琼英殿中。我降生的时候,既没有五彩云霞绕天边,也没有金乌衔枝入梦来,由此可以断定,我只是个凡胎。
        可是不管再怎么凡胎,我堂堂一个公主,也不该是个哑巴啊。长到一岁半上,我还没开口叫过一声爹娘。宫人们便悄悄议论,说三公主八个月便开了口,我却只知道哭和笑,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母妃为此甚是心焦,父皇却并不在意,还是乐呵呵地抱着我,劝母妃说:“聪明的娃儿开口都晚,东楼也是如此,不必心焦。”
        东楼就是我的七哥。
        母妃还是不能放心,父皇便遣人将七哥带来琼英殿。母妃同七哥说了几句话,之后松了口气,道:“若初成能有七皇子一半聪明,便是臣妾的造化了。”
        我不得不说,虽然母妃天生丽质,宠冠后宫,然而在这方面,她实在没有什么造化。
        倒是七哥确实聪明,他见父皇一直抱着我,便乖觉地上前一步,问:“父皇,东楼可不可以抱抱妹妹?”
        或许是因为父皇太过溺爱,我一岁半时比起其他同龄的孩子要重许多,父皇约莫也抱得十分吃力,听到七哥这话,便喜笑颜开,将我递给七哥。
        七哥其实没比我大几岁,当时也不过是个小孩子,胳膊细细瘦瘦的,怀抱当然比不上父皇或者母妃的舒服。然而,若只是不舒服,我也就忍了。可是不舒服之外,我还感到了危机的迫近——那细细瘦瘦的手臂,似乎抱不动我啊!
        人命关天,在生命受到威胁的紧急时刻,我扯开自己的樱桃小嘴,洪亮地叫了一声:“爹!”
        从那以后,父皇对我更加溺爱。母妃认为我同七哥有缘,异常喜欢七哥,时常叫人把七哥接来琼英殿同我玩耍。
        这便是我同七哥结缘的开始。当然,关于当时的场面,我都是听伺候我的宫女们说的,而我当时的心理活动,则是我推测的,不然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一岁半都没说话的我,竟然会在同七哥第一次见面时开了金口。
        难道真的是缘分?
        我五岁时,七哥的亲娘刘贤妃殁了。那时我不但已经会说话,而且很会说漂亮的话来收买人心,于是我把七哥拉进琼英殿,对他说:“七哥,我把我娘分你。”
        七哥本来恹恹的很没有精神,听了我这话,愣了一下,看了看母妃,又看了看我,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母妃倒是很给我面子,蹲下来牵着七哥的手,说:“东楼,我向来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往后你就住在这儿吧,跟初成做个伴,我也放心。”
        七哥眼圈一红,向母妃行了礼道谢。我见七哥这样感动,甚为得意,又说:“我娘的怀里可软了,这样,我睡上半夜,你睡下半夜。”
        母妃和七哥的脸迅速地黑了。
        我就这么胡闹着长大了。父皇宠溺我,亲自教我对他和母妃以爹娘相称。对此宫人多有侧目,却也不敢说什么。
        十岁那年的夏天,我站在清波池畔向对面书楼里读书的七哥挥手,七哥却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接着转头吩咐了一声,便有小太监上前关上了窗户。
        我自觉尊严受到极大挑战,提起裙摆想要绕到书楼另一边再行骚扰,身后一大堆宫女太监也要跟着我转移,我大喝一声:“站着别动!”
        开玩笑,这么多人呼啦呼啦跑过去,七哥就算是聋子也听到了啊。
        我的话对随行的人们自然是分量十足,于是他们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我身子一矮钻过花丛,就不见了踪影。我爬到书楼的另一面,自以为做得安静隐秘,却不知道有句话叫做高瞻远瞩——七哥人在书楼上,自然对我的小动作一目了然。
        于是,我刚到达目的地,就看见一个小太监出现在窗前,作势要关上窗户。
        我气得跳脚,站起来要对七哥叫嚷,却看见七哥脸遽变,接着背后一股极大的力气袭来,我趔趄了一下,掉进清波池中。
        清波池不大,可是极深。我毫无防备地跌下去,免不了要喝几口水。可我还算镇定,心想,还好七哥曾经教我游水,果然艺不压身,这就到考验我水性的时候了。
        我扑腾扑腾手脚,感觉身子像是要往上浮,可是还来不及高兴,周围的水流忽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拉扯着我往某一个方向急速流去。
        我的口鼻全都被水呛住,心肺鼓涨着,好像要爆炸。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就那么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软榻上,整个人瘫软得十分难受。我听见母妃低低地哭着说:“圣上切莫如此,就当,就当是给初成积福。”
        我吸了吸鼻子,软软道:“娘,你怎么了?”
        母妃扑过来抱住我,温热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我看着父皇也一脸焦急地走过来,可又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于是眨眨眼说:“爹,我饿。”
        后来我抱着鱼片粥,一边吃一边听宫女跟我说,我落进清波池里的时候,正巧赶上御花园例行的清整水源。闸门一开,我便被水流卷着冲向石闸,是七哥跳进水里捞起我。他抓住我的时候,我的脑袋离石闸只有寸许远。
        父皇为此大发雷霆,要将跟随我的人全部处斩,我醒来时,母妃就是在哭着求父皇不要这么做。
        我看了看床边的缂丝屏风,烛光在上面打出两个影子,父皇和母妃似乎在商量什么。我想了一会儿,大声喊:“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