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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与八大山人的共同友人退翁考
朱良志(北京大学教授)
八大山人山水花鸟册页《安晚册》,是山人生平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此组册页共二十二幅(图一~三),清人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著录。此画流入日本,为日本住友宽一收藏,现藏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在该册页的尾跋中,八大山人说:“甲戌夏五月六日以至既望,为退翁先生抹此”。这组册页是送给一位叫退翁的人。石涛的书札和画跋中,也有一位叫退翁的友人。这位退翁到底是谁,八大和石涛的友人退翁是不是同一人,这引起学界浓厚的兴趣,但却有相当大的歧见。
《过云楼书画记》认为,八大所言之退翁,
是明末清初的李洪储。李洪储,号退翁,是当时一位著名的禅僧,法名灵岩继起,在遗民中有相当大的影响
[1]
。然李洪储生于1604年,1672
年卒。八大山人赠退翁册页二十二幅,虽非一时所作,但最早的时间在康熙甲戌(1694年)。显然时间不合。
日本学者新藤武弘认为,遗民情结浓厚的八大山人为李洪储的事迹所感动,在他去世之后二十余年赠给泉下之知己。这样的推论,其实是很难说服人的[2]。《安晚册》不可能是赠1672年就圆寂的灵岩继起的,即使八大山人的故国之心与继起是多么的相合,
八大山人也不
可能在题款中对一位故去20多年的前贤说:“书附高明一笑”。而在此册的引首中,八大山人明确地交代“退翁先生属书”———遵退翁先生所嘱而作此册页,一位故去的先人又怎么能“属书”呢?如果是作画抚慰己心,并将自己的崇敬“献给死后过了二十年的灵岩继起”,那么深通文理的八大山人怎么可能在尾跋中说:“为退翁先生抹此十六幅”?新藤武弘先生采清人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之说,这样的观点是不能成立的,但却为八大山人研究界不少论著采录!
王方宇《石涛与八大山人的共同友人》是两位大师研究中的重要论文,这篇论文为石涛和八大山人之间的交往理清了一个初步的头绪。该文研摩二人现存作品,钩沉相关典籍,测知二人的共同朋友有程抱犊、染庵、退翁等九人。王先生也不能确指退翁为何人,但他审慎地列出可能是退翁的六人,除了李洪储之外,尚有大鉴赏家孙承泽(1623~1687年),江苏南通人;叶封(1623~1687年),浙江嘉兴人;潘宁(康熙时人),浙江绍兴人。以上三人都号退翁。另有汪士(1658~1723年),号退谷,江苏吴县人;马昂(明末清初人),号退山,也是吴县人[3]。
王先生所列诸人都与石涛和八大山人所提之退翁不合。其实,就是在八大山人生活时代,可以被称为退翁的名人,不下百人。这样的推测方法对最终解决问题意义不大。本文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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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资料,谈谈自己的看法,希望得到学界的指教。
八年 金志文退翁是石涛晚年的密友,现见石涛致退翁之书札有五通。上海博物馆藏有石涛致退翁书札两通:
“天雨承老长翁先生如此,弟虽消受,折福无量,容谢不一。若其◆容匣字,连日书兴不佳,写来未入鉴赏,天晴再为之也。退翁长兄先生。朽弟阿长顿首。”
“味口尚不如,天时不正,昨药上妙,今还请来,小画以应所言之事,可否照,上退翁老长兄先生。朽弟极顿首。”
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中载有另两通书札:
“屏早就,不敢久留,恐老翁相思日深,遣人送到,或有药,小子领回,天霁自当谢。不宣。上退翁先生。
大涤子顿首,天根道兄统此。”
“连日天气好,空过了。来日意欲先生命驾过我午饭,二世兄相求同来,座中无他人。苏易门久不聚谈,望先生早过为妙。退翁老长翁先生。朽弟大涤子顿首。”
另有书札一通(本人尚不知藏于何处),其云:
“一岁又终矣,思念先生,不能至望禄堂,真可恨也。承先生数载之大德,无一毫可报,虽对天唱言愿黄子亦陶世代兴隆,子孙忠孝,是无尽藏也。今奉吉祥如意柿,以为岁之兆也。外不堪之物,寄上以为下人之用,非敢上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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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翁长兄先生。朽极顿首”(此书札又另有言云:“不用回示,外一字一图,烦寄素亭,或不能去,明年也可。”)(图四)
这几通书札都作于石涛晚年。书札中反映出石涛与这位退翁先生关系很密切。在石涛的画跋中,有一线索值得注意。石涛有《梅竹图》,现藏上海博物馆,上有一诗:“春秋何事说悬琴,白发看来易素心。尽毁前诗非为淡,讹传俗子枉求深。无声无地还能听,支风支雨不待吟。若是合符休合竹,案头遗失一分金。”款署“乙酉二月新雨时,退夫道长兄先生正,清湘遗人大涤子极。”
康熙四十四年乙酉(1705年),正值石涛贫病交加之时。这首诗写得恍惚幽眇,既谈自己的人生旨趣,传达出勘破人生的凄凉感情,又是向朋友诉说着不平的心声。默然而会,任凭风雨。从画中的情况看,这位退夫与石涛关系甚洽。
香港至乐楼所藏石涛为黄砚旅所作二十二幅画,其总跋云:“黄砚旅将游岭南,夜别蠲斋、退夫、受安诸兄弟之作,余不能同游,归索诸稿,即以罗纹纸◆◆随想象公兴致飞扬之意,共得十余纸,时辛巳(1701
年)长至后一日,清湘大涤子济。”蠲斋为先著,受安为石涛的友人潘受安。这里也提到了退夫。
石涛晚年的另一位密友,居扬州的诗人朱观在《岁华纪胜》二集上卷中,收录了一位名为程退夫的诗一首,题为《丁丑上巳招石清湘、王歙州、宋奕长、潘受安、互心、黄燕思、砚芝、李久于、孙斗文游红桥步奕长韵》[4],其中石清湘所指应是石涛。这是一则证明石涛与程退夫直接交往的重要材料。
这退夫是谁?打开《虬峰文集》,触目即是退夫的字眼。知程道光(1653~1706年),字载锡,号退夫,歙县岩镇人。居扬州。早年家境贫寒,后业盐,家境渐丰,在扬州有自强堂、其恕轩、慎独室、敬久亭、自顺楼、望禄堂等。李
《自叙》中说,自己的文集原来“有痛恶时流……程子退夫力劝去之,且出赀为予重刊,其
后书庚辰新秋者,乃退夫所书”[5]。二人交谊非比寻常。李
曾说自己生平友人中,退夫对他
帮助最大。1698年,因兴化屡遭水患,李
迁到
扬州,生活非常窘迫,程退夫多方周济[6]。并在退夫的帮助下,“得交四方士”[7]。1706年,程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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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因为“庸医”———一次医疗事故,刚出五十的他不幸去世。李
以“交我八年频解囊,伤君九
日罢登高”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心情[8]
退夫是居扬州的富商,他的家几乎成了王西斋兄弟、吴凌苍、卞梦龄、李国宋、洪嘉植、黄仲宾、先著、石涛等一批文人的活动中心。如王仲儒的《西斋集》就是诸友人于退夫之家定稿的。其兄熹儒云:“康熙三十九年岁次庚辰四月
二十六日弟熹儒顿首,纂于程子退夫之自强堂”。而他们几次送黄砚旅出行,也会于退夫之斋。
石涛《梅竹图》画跋中的退夫,就是程道光(图五)。但还不能遽然断定“退夫”就是石涛书札中的“退翁”。以下几条理由,可以帮助我们推断。
其一,石涛在金陵的朋友先著与退夫关系也很好。先著诗中多次提到这位朋友。《之溪老生集》卷五(药里后集上)有《退夫二子歌》:“我知退夫十载余,其人白皙微有髭。年逾四十始得子,传闻好事欢里闾。今来已是十年后,寒夜张灯置杯酒。眼看二子恒长成,头骨硗硗眉目秀。大者络绎能背文,小者拱揖知主宾。……我知退夫识甚高,教子持身等圭璧。”先著此诗大约写于1702到1703年,时退夫已经五十余。《虬峰文集》中也有关于退夫有二子的描写,卷五有《程退夫二子歌》,其云:“移家入郡交程子,见其两儿双璧侣。”此诗所作时间比先著之诗稍前。卷十五有《程退夫五十初度序》一文,应作于1702年,其文曰:“退夫年四十尚未有子,今则衣彩拜庭下者,头角岐嶷,英英不凡有二子焉。”
而石涛在给退翁的信中说:“来日意欲遇先生命驾过我午饭,
二世兄相求同来,座中无他人”。而程退夫确有二子,从石涛的口气看,退夫二子的年纪不是太大,因石涛强调“座中无他人”,言下之意,若有他人,则不便。若二子已成家业,也不是随意可以随父亲来吃一顿午饭。石涛给退夫的四封信都写于晚年老病缠身之际,此时退夫之二子尚未成年,这与先著和李所说的时间也是相
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