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的农村题材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构思于2003年,在中国公开出版后不久,被德国著名的口袋出版社翻译成德文,德国总理默克尔访华时,把这本在德国畅销的小说送给了。2013年,电影《石榴树上结樱桃》公映,距离李洱构思和创作,过去了整整十年,电影还有现实意义吗?李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仍然可以看作描写当下农村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品。
“咱们的电影要火!”2008年11月,李逸在南方周末上看到德国总理默克尔访华时,送给时任中国总理一本书:中国作家李洱的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德文译本,马上抄起电话告诉陈力。
陈力是电影《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导演,接电话时他正做后期,并准备送审报批。李逸是影片的美术。一想到自己的电影处女作可能成为文化事件,二人兴奋不已,他们估计,电影2009年初就能和观众见面了。
四年后,2013年清明节,电影《石榴树上结樱桃》终获公映。首场结束,李洱说:“电影在清明节上映,可以理解为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电影面面求全,修改处处责备
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出版于2004年,原书16万字。2006年,陈力在一本盗版书里看到它的简写本——8万字的《龙凤呈祥》,他马上来足本。故事取材于农村,讲孔孟后人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生活:村长孔繁花争取连任之际,村民雪娥计划外怀孕了。繁花要劝雪娥堕胎,同时要为村里招商引资,还要忙着拉选票。焦头烂额时,繁花突然发现,自己被手下孟小红算计了,招商受挫,连任失败,乡里乡亲也得罪光了。
陈力那时刚考上北师大艺术与传媒学院博士,他到处宣扬《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妙处,师友都不看好——现实题材没有票房;农村的现实题材更没有票房。
陈力生长在成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外公曾在美国留学。他喜欢《石榴树上结樱桃》,最大原因是母亲曾上山下乡,在农村生活了11年。
从记事起,他就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食物极端匮乏,终年不见油星。要收花生了,全村老少半夜起就都站在田头,凌晨生产队长说动手,大家都开始疯刨,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匍匐在地,边刨边偷吃。村民饿着肚子不停开会,生产队长讲话底下全都打瞌睡,开完会,都说队长在练习口才,准备调到公社里……
同龄人喜欢好莱坞大片,陈力最喜欢的电影是1963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抓壮丁》。“《抓壮丁》对国民政府抗日有所丑化,但它把中国的乡村治理结构拍得活灵活现,毫不夸张地说,我至少看了一百多遍。等看了《石榴树上结樱桃》这本小说,我下决心非把它拍成电影不可。”
好在陈力的学长、制片人李锐也是文学爱好者,二人一拍即合。2008年5月,李洱力荐下,陈力赴三门峡附近的灵宝采风,此地位于河南、陕西、山西三省交界,既有西部的空阔,又有中原的灵秀,拍摄地点定了,剧组六十多人浩浩荡荡开拔了。
2008年9月底,在默克尔赠书前,电影拍摄完毕。
陈力基本忠实于原著。小说中“”期间烧孔庙决定了现在的人物关系,出于叙事考虑,电影没提及;小说里溺死女婴的情节,电影没有涉及,原因是“不想把电影搞成丑恶堆砌”。最大的改动是结尾,小说里写到孔繁花失败就戛然而止了,电影结尾,是繁花回归家庭,重新成为女人。
粗剪后,第一版长达两个半小时。陈力野心很大,举凡当代农村的乡村选举、计划生育、招商引资、农民工进城、环境污染、农村教育、宗教问题、宗族关系……电影面面俱到。
2009年初,电影完成送审。这年陈力博士毕业,分到军队文化系统教书,课余时间几乎全部用于修改《石榴树上结樱桃》,从两个半小时改到两小时,再改到一个半小时。
初版里,有人贩子声称皈依上帝,办教堂赚钱,繁花到教堂里“缉拿”不肯流产藏匿起来的雪娥。乡村知识竞赛有道题:马克思的生日——1818年5月5日,牢记的方法是“马克思一出生,就一巴掌一巴掌打得资本家呜呜哭”。这些都掐了。
最重要的删改是孟小红。“貌似乖巧的孟小红把所有人拉拢过来,打败繁花悄悄上位;繁花已经失败,她又跑到人家里冷嘲热讽,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孟小红这人物被保留下来,但只剩下她的“乖巧”,看不到她的“上位”,即便是小说作者李洱,也没看懂电影中孟小红是如何与雪娥串通一气的。
影片终剪版本中,每个人物出场都有一次定格,用画外音解说人物的经历、特长、性格。有了这次定格,观众能“大致明白电影讲的是什么”。
修改和等待再审中,陈力给李逸留言:“荒谬已经无可挽回地笼罩着我们的生活,我们要做的是用荒谬对抗荒谬。”2011年,陈力导演了话剧《房子梦》,讲土地庙被开发商拆除,土地爷无奈自杀的故事。戏在北京人艺实验剧场演了18天。
“少生了多半个欧洲”
李洱是第三次看这部电影。第一次在2009年,一家书店为李洱举办读者见面会,会后在院子里放映《石榴树上结樱桃》。“风吹在银幕上,一会鼓起来一会凹进去,有点像农村的露天电影。我当时觉得拍得不错!”李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第二次看的是一个英语版,“已经剪了很多,没有第一次的欣喜感了”。
第三次就“没太看懂”。原来的版本,瞎子孟宪法唱了很长一段“颠倒歌”,“石榴树上结樱桃”就是歌里一句词。“现在演员名单里还有这个人,但戏都删除了。最后一个长镜头,田野中荒草萋萋。”李洱说。
李洱说小说只是客观描述当下农村状态,没有控诉的意味:“我反感道貌岸然的道德优势,也反感假装无辜的‘反道德’。前者装大爷,后者装孙子。”
虽然故事写底层竞选的黑幽默,李洱认为基层选举肯定是进步的。小说也提到,阎锡山时山西曾有“豆选”,农民扔豆子选乡村干部。
“里皮说恒大应养成赢球的习惯。农民也要养成民主习惯。基层选举有问题不足为奇,它为后人铺路,我们这时代,文化、选举、经济,甚至计划生育,都有过渡性质,目的是为后人提供良好的环境。”李洱说,他从没离开土地,没离开过父老乡亲,真实的故事讲不完,小说的作用“只是取舍”。
计划生育的故事也是李洱在农村亲见的,“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的标语在农村处处可见。电影中乡干部动员村干部:“计划生育不仅是裤裆里的事情,更涉及全球变暖、可持续发展。”现场观众都笑了。
在国外答读者问时,李洱讲的就是全球变暖、可持续发展。“一个基本事实,计划生育30年,中国少生了4亿人。2005年欧洲总人口7.28亿,中国等于少生了大半个欧洲。听众一下就被这数字震惊了,至少不那么激烈反对了。我写计划生育问题,都是这个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对未删节版,李洱也有些遗憾。一是人间烟火味不够:“你去农村集市上看看,岁数大的人穿的西装都很大,在身上直晃荡。农民过去都做衣服穿,一样的价买件大的衣服就等于多买一截布。如果导演能理解类似细节,电影肯定更出彩。”
最大的遗憾,是电影里“孔孟后人”几乎只表现在人名上。有个桥段有意思,但不细心的观众很难看出奥妙。村里选战正酣,孟庆书自称是竞争对手孔祥生的叔叔,年长的祥生恼火回敬:“我是你叔!”庆书立即接话:“你这就不讲理了。这辈分排了两千多年了,叔就是叔,侄就是侄,怎么能颠倒呢?我是你叔,到美国我也是你叔。”结果两个人跳下车厮打在一起。
陈力带片子去莫斯科参加电影节时,李洱曾建议,片名最好叫《孔子的儿孙们》,“这样外国人就能直观地了解到这片子的文化和现实意义。”
李洱最崇敬的人是孔子。他出版过两部长篇小说,手头正创作第三部,三部小说都有儒学的东西。“孔子有宗教情怀,也有人间气息,孔子的人生是不断学习的过程,他从未宣称自己到了固态化的真理,再灌输给后人。儒学是个没有终点的旅程,这是我最崇敬孔子的原因。中国农民千百年来或许不识字,但通过村儒乡绅、评书戏剧,他们把儒家价值潜移默化地融入生活中,近现代来,这种乡土传统日渐崩溃,在全球化的今天,崩溃过程仍在持续之中。”
2008年,李洱应邀与默克尔交流。“默克尔问中国农村的现状,我讲了医疗卫生体系,谈了谈基层选举。还谈到西方文化对中国农民的影响,中国农民对莱温斯基的八卦。”
孙子涵 李潇潇
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构思于2003年。十年过去了,李洱认为,这部电影仍可看作描写当下农村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品。当然,十年间农村也出现了一些重大变化,想来小说中的官庄村也一样——满目都是老人,青壮年大都步孔繁花丈夫殿军的后尘,进城打工。李尚义任教的村学校,想来已经黄摊儿了。
或许最重大的变化是生育观念。“原来农民眼里就是村中这片地,多个人多份地,养老容易,打架也不吃亏。现在大家对外部世界了解越多,对自己行为的限制就越多。我家乡很多农民已经发现,裤裆里的事确实不仅仅是裤裆里的事。”李洱说,现在教育成本、经济压力剧增,农村老家大多数年青人都不愿生二胎,你让他生都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