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CULTURE
赵超构与许家母子:患难见真情
文/富晓春
1982年。上海。过了惊蛰,尤其是下了几场雨以后,空气格外湿润。大街小巷上,人行道两旁的树都绿了;街心花圃里,还零星开出了一些五颜六的花朵。这一年,《新民晚报》复刊,“未晚谈”复笔,赵超构虽然很忙,但心情舒畅。利用午后的空闲,他坐到写字台前,提笔给早年重庆的小学生许可成写回信。多年以后,笔者在处理赵超构藏书时,又意外地在书页中发现了许可成的信。他们曾多次通信,但保存下来的仅此一件。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赵超构书信中,往来齐全、保存较好的信件之一。
30多年前的旧信,难掩时光的侵蚀,一片泛黄,留下了斑驳的岁月记忆。捧读之余,恍惚间仿佛走进了一段黑白的旧时光;穿过用文字筑成不算长的时空通道,发现字里行间隐藏着一个患难见真情的动人故事……
烽火途中成邻居
许可成是赵超构在重庆《新民报》时期邻居家的孩子。赵超构当过他的家庭教师,两人以师生相称。
抗日战争期间,赵超构的父亲赵标生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任职,与许可成的养父许铮是同事。机关内迁时,赵标生携继室裘德华与许铮一家搭乘一艘货轮赴内地。当时,赵超构所在的《朝报》遭敌机
轰炸,被迫停刊撤往昆明,他便陪伴父亲
一起前往。
许铮一家三口,年轻太太安丽云,还
有上小学的儿子许福官。许铮是常州人,
属文职人员,在办公厅总务处会计科当出
纳。安丽云说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白皙
的鹅蛋脸上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
是无锡人,上辈在苏州一带经商,后来
便寄寓于苏州城。她读过几年书,会唱京
戏,喜欢梅派的《醉酒》《宇宙锋》《霸
王别姬》。她与许铮结婚多年无生育,后
来便领了哥哥的孩子作养子。
自赵标生娶了继室裘德华后,赵超构
与父亲就不太多话,加之继母排斥他,这
种关系便更显得微妙。在驶往内地逃难的
船上,赵超构除了读随身携带的几本外国
小说外,最大的消遣就是与安丽云母子聊
天。安丽云虽是南方人,却有着北方人豪
小冤家赵薇
爽的天性,天南地北,芝麻绿豆,什么都
能聊。小学生许福官与赵超构打得火热,
人前人后喊大哥哥,一有空就他捉迷
藏,还缠着他讲妖魔鬼怪的故事。他们还
约定,到了内地争取住在一起,互相有个
照应。
他们一路途经汉口——其间,赵超构
在汉口逗留了数月,参加抗日救亡工作,
还写了一本《战时各国宣传方策》的书。
之后,他才辗转到达重庆。在好友张慧剑
的介绍下,他加盟《新民报》,担任国际
新闻编辑兼写时事评论。一开始,他住在
莲花池报社职工集体宿舍。战时的陪都,
敌机频繁来袭,新民报社的职员便陆续疏
散于重庆南岸海棠溪、北碚和大田湾乡
间。赵标生在位于西北郊的花坵湾山坡上
的军委会本部机关家属区,为赵超构到
了一个栖身之所,恰好与许铮一家成了邻
居。
赵超构的第一本书《战时各国宣传方策》书影
与“苏州女人”的患难之交
许家受赵标生之托,由许太太负责照料赵超构的生活,帮他洗衣做饭。赵超构将每月的工资上交搭伙,自己只留一部分作生活零用。当时的许福官在三里路外的新开寺小学上学,放学后经常贪玩不回家,荒废了学业,且不安全。赵超构便主动当起了他的义务家庭教师。每天到放学路上等候他,接他一起回家;
晚饭后,借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帮助他温习功课做作业。多年以后,许可成回忆说:“要是我的学习成绩不好,先生还会惩罚我。有一次先生真的生气了,而且真的打了我。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我也早就忘记了,没有想到,先生却还记得,解放初期他还给我来信表示歉意。”
安丽云甘愿在家当官太太,除了料理家务之外,整天外出搓麻将、听京戏,从不看报读书,也不关心时局,日子过得有点浑浑噩噩。赵超构经常在茶余饭后给她母子讲时事新闻,分析国内外战时形势。赵超构说:“你们的名字不太好,我给换一个吧。”他将许福官的名字改成“许可成”,将安丽云的名字改成“安再生”。他笑着解释说:“国民党政府如此腐败,还是不做官的好。‘可成’,就是要好好读书,将来可望有所成就。‘再生’,就是要有新的生活,彻底解放自己。”
从此,小学生许福官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许可成”。这个名字,他一直沿用到老。安丽云的新名字,她嫌太男性化,一次都没有用过,但她的生活却因此而改观。麻将不搓了,也不整天听京戏
了,喜欢上了读书看报,逐渐走出了官太太醉生梦死的生活。赵超构宿舍堆积如山的书报刊,成了她打发时光的最好消遣。赵超构从同事张恨水家借来的《啼笑因缘》《春明外史》,她读得津津有味。赵超构开玩笑说:“张大哥的《啼笑因缘》出版后,迷倒了很多女学生,纷纷给张
大哥写信,表示要嫁给他。你也要当心
噢,千万不要像这些女学生一样,难以自
拔。”
1942年前后,赵超构曾得过一场突如
其来的肺痨。此病在战时的大后方流行,
很多人因此死于非命。赵超构的母亲富氏
夫人就死于此症。当年物资匮乏,缺医少
药,治肺痨的特效药链霉素以黄金论价,
一般人家根本用不起。安丽云鼓励他与病
魔作斗争,按时给他熬制草药,每天好菜
好饭伺候。她在屋前屋后开荒种菜,养鸡
赵超构致许可成书信
许可成写给赵超构的信
赵超构赠许可成《未晚谈二编》题签本
文化
CULTURE
养鸭,生下的蛋全留给赵超构当补品。养病的这段日子,赵超构暂不写稿,在家帮助安丽云干些轻微的家务,还背上一架莱卡相机外出登山拍照……
不过数月,赵超构的肺痨竟奇迹般
地自愈。赵超构的好友张林岚说:“抗战八年,赵超构与安丽云为邻将近5年。他小安丽云六七岁,长许可成近20岁,许铮是以子侄一辈视赵超构的,安丽云则待之如弟,为羁旅在外的赵超构营造了一个可
以遮风蔽雨的家。5年中,他的生活虽然清苦,但相对,读书不少,写作也不少,安大功不可没!”
“自古红颜多薄命”,安丽云的人生结局并不见好。张林岚在《赵超构传》中,有详实的记载:
抗战胜利之后,许铮已是军委会上校军衔的会计股长。复员转业前,发了接收财,回到南京,就买房子,讨小老婆,遗弃了抗战八年患难与共的糟糠之妻,与安丽云办了离婚手续。安丽云带着许可成回到苏州观前街后面乔司空巷旧宅,出租多余的住房,自己则做些手工艺品小买卖,艰
难度日。50年代对私改造,“割资本主义尾巴”,母子俩生活极度困难,许可成要上学,不得不丢下姑母兼养母的安丽云去南京依靠养父生活。
有一次许可成来上海,赵超构听说起此事,心里很难过。当时赶往苏州探望了安丽云。以后,隔一个月寄点钱去,接济她最低限度的生活。又为她订了《新民晚报》,让她能常常看到他的文章,直到“”靠边,才失去联系。此事除人事部门之外,报社的人都不知道。“”中造反派认为“这个苏州女人一定是赵超构的姘妇,否则,他为什么不断地寄钱去?为什么要长期秘密往来?”……他们当然不知道患难之交的情谊,更缺乏同情心。真正的友谊是高尚的、纯洁的、永不泯灭的。“老造反”们一旦发现赵超构也有“风流韵事”,就当做新闻传播,想借此大做文章。只是他们赶往苏州调查时,迟了一
步,安丽云贫病交加,已在“”第二年病故,年64岁。当时赵超构正在挨批挨斗,不知道安丽云已经不在世上;他还在向好奇的造反派舌敝唇焦地解释与“苏州女人”的关系。
少年许可成。1947年春,摄于南京
1963
年,安再生女士摄于苏州老家
许可成(左一)与养母安再生、大哥水泉合影留念。1949年3月摄于上海
一条非同寻常的羊毛垫子
再回过头,说赵超构与许可成的事。从延安采访归来,赵超构埋头撰写《延安一月》。当时他与许家已不住一起,上中学的许可成特地跑到新民报社,缠着大哥哥给他讲述《延安一月》之外的内幕新闻。赵超构领他到宿舍让他翻看从延安带回来的照片,包括他与、朱德、周恩来等中共领袖的合影。许可成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张窄窄长长的像电影胶片似的照片,是反映延安众在广场上集会的情景,画面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煞是壮观。那一天,赵超构讲了很多,有些新词,年少的许可成听不懂,也不明白。而他最后讲的一句话却牢牢记住了:“共产党比国民党好,比蒋介石有办法。”
《延安一月》在重庆、成都两地《新民报》连载后,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应广大读者要求,即将要出版单行本。国民党当局审查机构处处设置障碍,百般阻挠。许可成回忆说,当年,他每天挎着一个旧书包,在大街小巷的书摊前转悠。还是没有看到书,——其实是他心太急了,还没过去几天呢,他又跑到报社老师。赵超构给他打保票,吃定心丸:“这次美国总统竞选,如果罗斯福连任的话,此书马上就会出版。”赵超构料事如神,后来罗斯福胜出,他的书果真很快顺利出版。
1946年前后,国内形势愈发严峻,赵超构被报社派往上海创办《新民报》晚刊。在离开重庆的前一天,他约许可成到嘉陵江边见面。他们沿着江岸用小石头垒成杂草丛生的小路,边走边谈,谈人生、谈理想。赵超构说:“可成,人都是有追求的,我们应该追求真的、善的、美的东西。你现在读的是中正学校,不妨多学点科技知识,在政治方面一定要心明眼亮。”
临别时,正是夕阳西下时,遥远的天
边喷出一道灿烂的霞光。赵超构从挎包中
掏出一条珍藏多年的羊毛垫子,说:“可
成,我没有什么可送你的。这是我从延安
带回来的纪念物,送你好好收藏,作个纪
念吧。”
这条墨绿底、粗线条方格的羊毛
垫子,生产于延安大生产时期,是
作为礼物馈赠给中外记者团记者的,有着
重要的历史纪念意义。它成了许可成的贴
身之物,从重庆带到南京,又从南京带到
苏州。当年兵荒马乱,居无定所,每到一
地,他就将它藏匿于家中最隐蔽之处。每
当夜深人静时,他偷偷地翻出来,用手
轻轻地摩挲着,看了一遍又一遍,总还看
不够。有一次搬家,因藏得太好,一时
不着,急得他坐立不安。他生怕丢失,便
产生了将礼物还给老师的想法。赵超构在
信中回复:“你好好收着。此物已在你的
心里,它永远也不会丢失!”
人生易老情难老
时间飘忽,人生易老。当他们再次
相逢时,当年意气风发的老师已是满头银
发,迈入迟暮之年。20世纪80年代,许可
成经常出差上海,每次都要上新民晚报社
看望老师。每次见面,赵超构都很兴奋,
不管有多忙,总要拉着许可成外出,逛马
路,吃西餐,有说不完的话。有一次,许
可成带着一套《秦邮碑帖》到报社他。
听门卫说,那天恰好电梯坏了,赵超构一
大早就到报社等候,拄着拐杖从一楼到四
楼,往返走了好几趟。
许可成遵循老师的教导,不负众望,
最终成为一名出的工程师,并担任地
方棉纺厂的副厂长,还被推选为县政协委
员。当他写信告知时,赵超构十分高兴,
并当即予以回信:
可成:
信收到,知道你得到组织的信任担任
副厂长,并且增补为政协委员,我当然很
高兴。希望你好好工作,听党的话,为四
化贡献力量。
你说要写回忆,不知有什么目的。写
不写,当然由你自己决定,但是回忆录中
不要写上我的名字,也不要写我的事情。
我生平最不喜欢吹嘘捧场。我七十多岁
了,还没有写过一篇回忆录。你要写,写
你自己其他方面的事情好了。
专复,即问你们
全家安好
超构
四月十七日
当许可成在信中提出要写重庆时期
的回忆录时,赵超构立即警觉起来,他对
写回忆录向来视为“洪水猛兽”,自己不
写,也不希望别人写。
由于赵超构的阻拦,许可成的回忆录
最终没写成。一直到了1992年赵超构逝世
后,他才写了一篇简短的回忆文章《老师
为我改名字》,刊登在《新民晚报》“夜
光杯”副刊上。他在文中说:“老师,我
今天写您,决非是吹嘘捧场,而是出于对
您的崇敬,对您的爱戴,不把对您的爱戴
和崇敬写出来,我心中不安。老师,原谅
学生这一次,好吗?”
2010年春末夏初,迎来了赵超构诞辰
100周年。我多方寻,最后通过江苏高
邮文史专家萧维琪先生,到了已步入晚
年的许可成先生。当他得知赵超构的故乡
正以各种方式怀念这位新闻界大家时,许
先生激动不已,将手上珍藏的几件赵超构
遗存无偿捐献。
现在,这封赵超构的亲笔信,还有那
条赵超构从延安带回来的羊毛垫子,均收
藏于浙南文成赵超构出生地——梧溪“赵
超构纪念馆”内,供人们瞻仰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