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3
魍魉之匣》是日本京极夏彦的代表作。该作品以立体、多维度叙事角度和复杂的结构编排方式令其在推理小说界大放异彩。为弄清楚《魍魉之匣》中“魍魉”的符号能指与所指的含义,笔者认为有必要从探讨中日两国文化中的魍魉意象开始。
一、中日两国文化中的“魍魉”
作家京极夏彦借人物中禅寺秋彦的口说明了“魍魉”具有“罔象”“罔两”“方相”三种写法,并且有各种传说。笔者调研了文化方面的资料后发现,关于“方相”的解释较少,因此将重点阐述关于“罔象”“罔两”的文化内涵。
(一)关于“罔象”
“罔象”这一写法存在于中日两国的文字中。在日本,关于“罔象”的最初记录可以追溯到《日本书纪神代上》的第五段,产生国家后继而生出山川草木、月日之神的故事里有这样的记叙:
伊弉冊尊且生火神軻遇突智之時。悶熱懊悩。因為吐。此化為神。名曰金山彦。次小便。化為神。名曰罔象女。次大便。化為神。名曰埴山媛。①
可见,这是水神,被古代日本民众尊奉为灌溉用水、水井之神,有祈雨、止雨的神力。
在中国,“罔象”一词概括起来主要有四种解释:一为古代传说中的水妖怪,或是木石之妖;一为盛满水的样子;一为虚无之意;一意与“象罔”同。②从这些解释里不难看出,古代中国人对“罔象”在妖怪范畴内的理解既有水妖又有木石之妖的说法,日本则只为水神。这一差别用文化人类学的视阈或许不难解释:日本为岛国,由于地理环境特殊,水在古代日本人的心中有极高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角。古代中国土地广阔,资源丰富,除了水,木、石也是比较常见,与水对古代中国人同等密切。
(二)关于“罔两”
“罔两”在日本的典籍里难觅踪影,在中国的资料里倒是容易寻得,其有四种解释:一为水、木石之怪;二意为恶人;三意为影子边缘的淡影;四意为模模糊糊,无所依靠的状态。③
在这四种解释里,古代中国人多持第三种理解。作家京极夏彦也偏向第三种。在《魍魉之匣》中,作家借人物京极堂之口引用了《庄子·罔两问景》的故事。罔两问景:“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大意为:罔两问影子:“之前你走着,现在你停下来。之前你坐着,现在你站起来,你怎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操守呢?”影子答道:“我是因为依赖才如此么?我所依赖者又有其依赖才这样么?我的依赖就像蛇靠鳞皮行走,蝉靠翅膀飞翔那样,我怎会知晓为何会这样,又怎会知晓为何不这样呢?”此
处的“景”便是“影”,“罔两”便是影子边缘的淡影。
二、《魍魉之匣》中的魍魉意象我的依赖
“罔两问景”的故事也告诉了我们:影子边缘的淡影即是人疑惑、焦躁的心情,影子则为努力后的徒劳和无意义。它寓意在焦躁无可奈何的人类社会的现实里,人们受焦虑感的驱使,探求自我救赎之路,努力树立起在复杂的世间里能理解自我的理论。作家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描绘了《魍魉之匣》中的“魍魉”,并加深了作品世界中魍魉概念的内涵。他借作中人物表明如下观点:犯罪动机从来都是犯罪行为之后附会上去的,犯罪的瞬间并不是动机驱使的,而是犯罪情境的结果。犯罪情境促使人与人、内心与内心空隙间产生种种过度的情感、欲望。
作品中魍魉的意象与匣这一道具关联密切。作为盛装物品的器具之一,通常是四边形的完美形状,出于对密封等因素的要求,往往需要不留任何缝隙、完全封闭。将容器这个概念的外延扩展开,除了具体的一些器具以外,人类的身体亦看做是一种匣子。我们的血液、脏器、精神和灵魂都被貌似妥当地安放其中,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缝隙。可是魍魉知道缝隙在哪里,知道何时于何人产生缝隙。魍魉可能就在一旁窥伺着,等待那个机会钻进人物的身体,然后主导人物思维,最终改变人物的行动轨迹。例如,作品中性格内向阴郁的女生赖子与加菜子由于后者的主动而成为好友。在赖子的心中,加菜子是个完美的存在,并相信加菜子不会像母亲那样衰老。可是某晚当她发现加菜子也有凡人的苦恼,也会和凡人一样哭
泣,并发现了加菜子脖颈也有常人都有的粉刺时,赖子深受打击。无法接受现实的赖子变得极端焦躁起来,即在那个瞬间魍魉造访了赖子,赖子将加菜子推入火车的轨道中。随着对这起案件调查的展开,作品中的人物陆续登场,随着调查的进展,愈发发现人物间过剩的感情令心与心间出现产生魍
论《魍魉之匣》中的魍魉
王莉孙佳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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魉的空隙,于是魍魉钻入了人物的内部,暂时性地控制人物,令其产生犯罪的行为。作中赖子的行为只是个开始,陆续犯下罪行的还有出于对加菜子多度的爱而不惜杀数人的久保,与父亲间不伦感情杀死仇人久保的阳子,带走了仅剩头部的匣中加菜子远走他乡的,以近乎变态的方式实现了自己对加菜子占有欲的雨宫等。这些登场的人物皆出于种种畸形的迷恋并因此导致罪恶。这些人物不论情感或是情感的自控都处于无能为力的状态,处于这一状态的人物面对诱惑丧失理智,只能束手就擒。作家的这一安排从内容上、思想上深刻诠释了“魍魉”这一符号的所指。
关于“魍魉”的意象,作家不仅从内容上着手诠释,更在叙事结构的安排上也巧费心思,设法令读者对魍魉的幽魅性感同身受。为此,作家刻意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模式,将整个事件作碎片化处理,让读者
在阅读的旅程里愈发深陷于所见,并参与整个事件的拼图过程。作品中,赖子推加菜子入铁轨是事件显在的开端,读者在阅读的拼图过程里逐渐拼出了刑警木场与阳子的旧情;拼出了数起凶杀案;拼出了小说家关口、阴阳师京极堂、人体改造医生美马坂、随从雨宫等人物和相关情节。至此,读者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只是事件“部分的”参与者,直到阅读的拼图拼出阳子与身为医生的父亲间不伦恋情浮出水面,整个故事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得知实验失败真相的久保咬死了医生,继而阳子杀了久保,随从雨宫抢走了装有加菜子头部的匣子离开人们的视野。拼图本就是缝隙与缝隙间的相处,读者在沿缝隙努力拼图的过程里亦会感受到作中所说的“魍魉”可能钻入缝隙,这令读者与作品中的人物感同身受起来,加强了作品的新奇感和读者与情节乃至作品中人物的互动性,从而令整部作品更加具有生命力。
此外,为更好地诠释作中“魍魉”的意象,作家还以超前的科学意识设置了美马坂医生关于人体内脏外置安放的实验情节。这便是医生用于实验的那栋匣子似的建筑物。那个大匣子是活的,里面的部件便是人体各种器官的机械构造。作家的这一设置的创意来源为若人可以放弃肉身,得到永生并非不可能的这一唯心主义观念。可是如果没有一个自由活动的身体,仅凭大脑和神经来感知周遭世界的一切,这未尝不会陷入精神中的极端。正如赖子加害加菜子的瞬间陷入的状态一般。
三、结语
事实上,京极夏彦偏好用妖怪诠释作品的主题,于作品中向读者展现一个鲜活的妖怪形象。这些妖怪为作家在作品中添加了神秘主义的因子,丰富了推理过程,承载着作家想要表达的关于生死、欲望、罪恶的主题,是串起事件的一根隐形的线和解开案件的钥匙。例如作家在《魍魉之匣》中利用“魍魉”将作中人物分为两组,同时魍魉又是案件发生的犯罪情境;《小洗豆》中的“小洗豆”妖和“山猫”等亦复如是。为何作家会有此偏好呢?这和作家的个人经历有关。根据京极夏彦自述,自幼即对妖怪有浓厚的兴趣,从事写作前一直未杂志社作关于妖怪的封面、插画的工作。谈及为何作为现代人却钟情于妖怪时,他表示:“现在生活虽便利了,但仍有很多人类无法理解的事。人们的愿望是留住这些不可理解之事。战争年代,因为人们在探索生计,故没什么怪谈。如此看来,我们的时代真是很幸福。我一直认为:不能容纳妖怪的地方,人类的存在也将受到威胁。我觉得若一味地追逐成为经济大国的目标,无视科学以外之物的话,国民无法实现幸福。”④通过妖怪情结,作家向读者传达了积极的生命价值等理念。
注释:
①『日本書紀』朝日新聞版。
②《国语·鲁语下》:“水之怪曰龙、罔象。”《国语韦昭注》:“或曰罔象食人,一名沐肿。”《庄子?达生》:“水有罔象。”《文选·张衡〈东京赋〉》:“残夔魖与罔像,殪野仲而歼游光。”宋梅尧臣《送圣民学士知登州》诗:“始皇安得长,阴怪役罔象。”《周礼》:“方相氏葬日入扩,驱魍象。”《淮南子》曰:“山出鼾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
③《左传·宣公三年》:“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杜预注:“罔两,水神。”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夸饰》:“娈彼洛神,既非罔两;惟此水师,亦非魑魅。”刘半农《拟儿歌·铁匠镗镗》:“锄头打出种田地,刀打出杀罔两。”《庄子·齐物论》:“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郭象注:“罔两,景外之微阴也。”
④FVISA:《京极夏彦为妖怪〈画像〉的妖怪》,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29期。
[参考文献]
[1]陈少明.齐物论及其影响[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2]陈炜舜.释罔两[M].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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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叔岷.庄子校诠[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FVISA.京极夏彦为妖怪“画像”的妖怪[J].南方人物周刊,2009(29).
[6]镜中人.妖怪到处都是——
由京极夏彦说开去[J].课堂内外,2009(11).
[7]叶春生.日本的妖怪学[J].民俗研究,2004(01).
[作者简介]
王莉(1981—),女,江苏南京人,日本文学硕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日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孙佳琪(1985—),女,江苏苏州人,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日语系2010届学生,现为日本大阪大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
外国文学研究waiguowenxueyanj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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