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与崔莺莺对被弃命运的不同回应
[摘要]面对爱人的背叛,美狄亚与崔莺莺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做出了回应。美狄亚的刚烈奔放与莺莺的沉默内敛为她们大相径庭的行为方式打下了伏笔,而古希腊人强烈的父权观念与我国唐代较为开放的社会氛围则为两人提供了做出不同反应的时代大背景。
[关键词]欧里庇得斯;美狄亚;元稹;崔莺莺
古希腊大悲剧家欧里庇得斯最著名的悲剧是取材于希腊神话的《美狄亚》。美狄亚是科尔喀斯的公主,精通法术,爱上了从伊俄尔科斯前来求取金羊毛的伊阿宋。为帮爱人取得金羊毛,她不惜背叛父亲、残杀兄弟;与伊阿宋回国后,又害死国王为其报杀父之仇。两人因此流亡到柯林斯,并生下两子。然而几年后,伊阿宋竟要抛妻弃子与柯林斯公主结婚。美狄亚悲愤至极,假意献贺礼,用毒汁浸过的袍子将公主和国王一同烧死,然后又手刃亲生骨肉,驾龙车疾驰而去。
中国古典文学中也有反映弃妇题材的作品,然而女主人公的反应和结局却与此截然不同。唐代元稹的《莺莺传》即是一例。《莺莺传》讲的是张生在普救寺搭救一崔氏遗孀,事后崔氏叫女
儿莺莺向其谢恩。张生对莺莺一见倾心,从丫鬟红娘处得知其喜文章诗赋,便作诗送她。莺莺被情诗打动,慕张生才华而与其偷食禁果,然而张生进京赶考一去不返。两人各成家室后,张生却无耻提出见面要求,被莺莺赋诗婉拒,从此音信隔绝,再无联系。你若无情休怪我无义
相似的命运,美狄亚和崔莺莺却做出了大相径庭的回应。
美狄亚在得知伊阿宋的背叛之后,也曾呼天强地,抱怨时运不济,但她没有坐失良机,既然你无情,就休怪我无义。她抓住柯林斯公主贪婪的特性,向其献上有毒的锦衣将其除掉,而后又手刃骨肉将伊阿宋逼上绝路。整个复仇过程中,美狄亚都处于积极主动的进攻地位,照着既定计划一步步走下去。
而莺莺在遭到无情抛弃时,却一味自怨自艾,甚至自责,认为是“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才“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1〕她把遭到抛弃的原因完全归结到自己身上,言语之中只有对自己的反省,却没有对张生的怨恨与谴责,更没有任何报复的想法。
如果抛开民族性与道德观念的差异,美狄亚与崔莺莺的迥异反应,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得到解释。
首先,这两个人物大相径庭的性格为她们的不同反应打下了伏笔。
美狄亚为伊阿宋所做的事情都说明,她感情奔放而热烈,爱情在她的心中占据了首位,为了爱情,无论是慈父仁兄还是故土祖国,她都可以断然舍弃。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出卖父亲,杀死兄弟,背弃国家,毒杀丈夫的仇敌,也说明她心狠手辣。如果说麦克白夫人为帮丈夫谋取苏格兰王位而帮他謀杀邓肯是狠毒的话,美狄亚则比她更加无情,因为麦克白夫人后来尚且认识到自己所犯罪恶,心中有愧,而不停地洗手,想用水洗去罪恶,但美狄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没有任何愧疚。她心中只有自己的爱情,根本不管别人的死与活,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的父亲或兄弟。她在对伊阿宋的爱中达到了忘我,与亲人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伊阿宋其实早就应该想到,她既然能爱得如此炽热,也能恨得同样强烈,自己或许有一天也会把命丧在她火热的情感中。
美狄亚手刃亲子的行为就是对其性格的最好注脚。作为母亲,她也曾犹豫不忍,但她性格中的狂热因子使她不甘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负心人荣华富贵,而自己颠沛流离。于是她选择了杀子,好让“丈夫的心如刀割”。〔2〕需要指出的是,古希腊人认为,死者的祸福并不取决于生前的善恶,而取决于其子孙祭祀与否,若后人奉祀,死者便能安享幸福;若祭祀中断,
死者便沦落为厉鬼。因此,他们相信有子孙永久祭祀才是最高利益。〔3〕那么,美狄亚残杀亲子不仅斩断了伊阿宋在人世的血脉,而且使其在未来世界永享幸福的希望也成为泡影。更为严重的是,没有子嗣,不仅伊阿宋本人,连其列祖列宗都将成为无所归依的野鬼游魂。
而元稹笔下的莺莺却始终是一个少言寡语,性格内向,甚至有些腼腆害羞的人。她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封建礼教的影响,思想上甚至赞同礼教教化。这一点在她与张生初遇的场景中体现得很明显。母亲要莺莺出来向张生谢恩,她却认为男女大妨,不肯相见,直至母亲生气,口出重言,才不情愿地出来面谢。而她出来以后,也只是默默地坐着,不管张生如何与她搭讪也不曾和他说一句话。而莺莺收到情诗后对张生的一番劝诫更是完全符合礼教的要求。即使后来她与张生情深意切时,她也是“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1〕137她把喜怒哀乐都深埋心底,不肯示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愿敞开心扉。整个《莺莺传》中,莺莺真情的流露只有两处,一是张生第二次去长安前,莺莺预感觉分离在即,第一次主动提出要为张生抚琴,但因悲伤过度,琴声哀乱终不成曲;第二次就是莺莺在给张生的信中,将自己对他的款款深情娓娓道来。但她信中展示的那个在爱情中煎熬,为爱人魂牵梦萦、以泪洗面的女子,我们在前文的描写中却丝毫察觉不到。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沉默寡言,喜怒皆不形于的莺莺,一个喜爱诗词,却不肯与恋人诗书唱和的莺莺,一个甚工刀札,
却不肯为恋人写上一幅字的莺莺。她所有的真情表露,都是在她预感爱情的大厦将倾,只手难撑之时。或许,如果张生不走,她还是没有勇气表白自己的心迹,还会将深情继续隐瞒下去。
这样一个礼教思想严重,又性格内敛的莺莺,遭弃之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报复的。因为在她的心目中,与张生的私情已是对礼教规范的极大冒犯,再加上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主动向张生献身的,就有一种负罪感,认为是自己行为不端在先,而张生不过是依照礼教结束一段不名誉的私情罢了。因而她根本不会对张生有所仇恨,只是怨恨自己不能坚守自固,安分守己地遵循封建礼教所规定的方式生活下去。
从另一个角度看,两人为爱情做出的牺牲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此两人的反应也本该不同。
古希腊是一个父权社会,对女子的要求与中国古代的三从四德十分相像,女子未嫁时从父,父死从兄,已婚则从夫。〔3〕65美狄亚不顾父亲的禁令帮助伊阿宋,并杀害兄弟躲避父亲的追捕。由于父亲的国君身份,她在藐视父权的同时又罪加一等触犯了王权。而当时的希腊人认为“祖国不只是一个人的住处……除了祖国之外,他到处不在正当生活及权力中,他到处
无神,不在精神生活内;在祖国内,方有人的尊严与他们的职务,他只在那里方成个人。”〔3〕162对古希腊人而言,爱国“是最高的道德,其他道德皆朝宗于彼。人所爱莫过于祖国。他的财产、安全、权力、信仰、神,皆在其中。失之则一切皆失。” 〔3〕162而美狄亚作为公主,离弃祖国、背叛父亲,就失去了她所有权利、荣誉和优越生活的来源,她所失去的比常人要多得多。而伊阿宋的抛弃就无情地夺去了她手中最后的救命稻草,使她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一个举目无亲的异国女子,面对如此绝境,想要忍辱偷生都是不可能的:祖国是绝对回不去的,柯林斯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流落他乡,她的一身血债只会使她像被扔进狼的羔羊一样被仇人们撕得粉碎。留也留不得,去也去不得,她所能做的,只有举起复仇的利剑摧毁那些摧毁了自己幸福的人的幸福。
而崔莺莺所处的唐代社会,由于李唐皇室源于狄夷,较为开放,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据史料记载,唐时节日风俗,男女可交游同乐,而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宽容地对待私奔。〔4〕因而唐代人的贞节观念并不强。高宗娶其父太宗的才人武则天为后,玄宗又夺其子寿王妃杨玉环为贵妃,就是有力的佐证。〔4〕214因此,张生对莺莺的抛弃,客观地讲,并不会将莺莺推上无颜面对世人,只能以死解脱的绝路。那么,张生的始乱终弃对莺莺来说,本质上其实只是一场不成功的初恋而已。而事实上,后来莺莺确实顺利地嫁作他人妇,似乎并
没有因为与张生的私情而有多少麻烦。而莺莺后来写给张生的谢绝信中“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的诗句,应该既是她对张生的劝诫,也是她对自己当时心境的写照,或者至少是她对自己以后的希望吧。这样看来,失去了张生的莺莺所面对的并不是美狄亚的绝境。美狄亚失去的是生活的所有可能,而她失去的只是生活的一种可能而已。因此,莺莺完全没有必要选择美狄亚式的复仇之路,为了爱情的一次失败舍弃其它幸福的可能。
由此看来,爱憎分明的美狄亚犹如彩浓艳奔放的油画,白就要如雪,黄便需似金,红则必如烈焰。爱时甘愿为爱人背井离乡,弃国抛家,恨时便丝毫不念什么儿女情长,必要将负心郎置之死地而后快。而痴情的莺莺则如淡淡幽幽的水墨画。墨浓处,是悲痛欲绝时心头滴下的断肠血;墨淡处,是独守闺阁时洒下的相思泪,余下的留白,便是一缕缕无象无形的忧伤。所有的爱恨情仇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示人的都只是些深深浅浅的墨。
两个女子又都像是水。情感热烈的美狄亚好比一股奔涌的洪流,既可造福也能成灾。伊阿宋的抛弃犹如堵上了这股水的唯一出路,结果只能是堤毁人亡。而恬静温和的莺莺好似老子《道德经》中善利万物而不争的上善之水,张生的离弃只是将一条出路堵死了,只要拐个弯子绕出来便是,于是相安无事,只是多费了一些周折而已。
〔参考文献〕
〔1〕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38.
〔2〕欧里庇得斯.外国戏剧选〔M〕.罗念生,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158.
〔3〕古郎士.希腊罗马古代社会〔M〕.李玄伯,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5:34.
〔4〕李斌城.唐代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