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温皓然《红楼梦续》（上）(
《红楼梦》是古今小说中最有魅力的一部书，不仅在于它的语言，也在于它的经历。我们知道，《红楼梦》不是一部完整的书。它原是作全了的，但被夺去了八十回后的故事，没有结局。所以古往今来的文学家们、文学研究家们都希望动手续上一续。
最先动手的是程伟元和高鹗，两个人根据前八十回的暗示和脂批酝酿出四十回的文本[1]，可是在思想上和文笔上都距曹雪芹的太远，因此一直不被《红楼梦》的爱好者们同意。因此在高鹗之后，也多有把四十回截去，重新立意，补撰《红楼梦》的结局的。关于这些文本，我们在前文《字字见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一文中曾经简略提到过，天津师范大学赵建忠教授有一部《红楼梦续书研究》，可以作为详细的参照。
在两百年的《红楼梦》续书中，赵建忠教授认为以温皓然的《红楼梦续》为最优秀的一部[2]。但愚意深不以为然。
笔者认为，温续《红楼》一个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做过系统的《红楼梦》研究。她的创作首先从回数上就十分可疑。历来《红楼梦》的续书都是照着三十回写的，以他们所理解的脂批为证。
周汝昌、刘心武二位根据情榜以及他们对《红楼梦》文本的理解，认为全书一百零八回，也算是一家之言。笔者认为《红楼梦》后文尚有三十三回，也有自己的考据为证。唯独温续《红楼》只有二十回，不知何故。向来的考证文章没有认为《红楼梦》只有一百回的，温皓然是一个特例——怎样写书、写多少回当然是一个作家的自由，但既然是为了续《红楼梦》的，这自由无疑就减少了，至少她应该在后记中说明一下，规定《红楼梦》只有一百回的原因是什么。为《红楼梦》作续书，不仅要文学，更要科学。遗憾的是，我们在温续本当中很难看到这两点。
——为《红楼梦》作续书与一般性的创作不同，即它无论从语言还是思想上都必须是曹雪芹的，必须是《红楼梦》的，也是必须符合那个时代的。所以《红楼梦》的续书既是一种文学创作，也是一种文学研究。兼具两者的文章颇不容易作，因为续书者需要一定的才华和灵性才能具备作好这部续书的前提，但续书的过程又不允许续作者彰显自己的才华和灵性，只能附着于《红楼梦》的历史文化范畴之内。这实际上是一个悖论，因为任何续作者都不可能与原作者在历史时代、语言和思想上与原作者完全相同。可以追求的是，续作者可以向原作者无限逼近。因此就需要续作者对原作者的时代和思想、原著的精神和语言有深刻的了解，因此便需要对《红楼梦》进行深刻的研究。
温皓然并没有对《红楼梦》做特别深入的研究，这一点从她使用的语言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在表面上，温氏刻意模仿《红楼梦》的语言，但她用的语言无论从立意上、或者语言本身上，都显得过于太现代了。比如在温氏的续书中竟然有“他告诉他”、“没有，怎么，难道太太也？”前一个句子中，一个主谓宾结构的短句中两次使用人称代词，一个作主语，一个作宾语，这种句型完全是五四之后受到西方语言的影响所产生的，古书中没有这种句法。而在后一个句子中，必定借助标点符号才能表达清楚，也是五四以后才有的句型。
且古人的表达多含蓄而恬淡，这也是《红楼梦》的一贯风格，可是温续中居然出现了“云儿这般高才慧质，怎叫我不爱你入骨”这样的句子，这种大胆开放的表达完全是二十一世纪的语言。尤其是“爱你入骨”这样的句子，在明清小说中应该具有具体的情境和含义，如西门庆对潘金莲调情，或许可以使用，但用在卫若兰和史湘云身上就完全不妥。而且温氏毫不懂北方方言，将“敢情”写作“感情”，不知二者的含义相差万里。
《红楼梦》中十分讲究语言和身份的对应，比如湘云的话不能由宝钗说，宝琴的话不能让妙玉讲出来。且有些主仆之间语言上完全是朋友式的，并不因为身份的等差而在语言中反应出什么。比如袭人竟然可以对晴雯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结果遭晴
雯抢白：“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这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起‘我们’赖了！”（事见三十一回）补孔雀裘本来不是晴雯的工作，但晴雯忍着病痛为宝玉补裘，后来袭人打趣她说：“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事见六十二回）可见袭人、晴雯跟宝玉都是朋友式的（情人式的），并不强调主仆的次序。紫鹃和雪雁也是黛玉的朋友，很少对黛玉“主子”相称，但在温续本中竟然出现了袭人对紫鹃说：“就显得你心里有主子”的话来，这不但侮辱了袭、鹃，更加侮辱了宝、黛。
温皓然所设计的语言，完全不符合说话人的身份，如她笔下的西平王、北静王两个王爷，简直像乡野村夫一样。北静王刚一出场就骂人，哪里是第十六回那个风流俊赏的才子王呢？而且王夫人也不可能对贾宝玉称贾元春为“你大”，须知一入皇门，身份和地位再也不同，元春归省时众人的下跪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温皓然直称“你大”，实际上是现代平等思想，古人不会这么接受，更不会这样写来。而且王夫人夸皇子，很像民间外婆夸外孙。但是王夫人是大家闺秀出身，即便夸自家的孩子或是地位相当的人家公子也应该更典雅写。更何况以包衣之家的身份赞美皇子呢？怎能用那样的形容？刘心武批评高鹗没见过大世面，其实
温皓然更甚。
[1] 说高续参考了脂批，可能有人不会同意，我们在此举两个例子：1.鸳鸯死后，秦可卿以上吊而死的身份来引渡她，这是受到十三回脂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的影响；2.贾宝玉披了大红猩猩的斗篷向他的父亲跪拜，受到第四十九回脂批：“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的影响等等。
[2] 赵建忠：《古典唯美深闳简约——评著名女作家温皓然<红楼梦续>》，温皓然《红楼梦续（增订版）》，九州出版社，2012年6月第一版，第212页。
>那个文筱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