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师傅》文/金斧子
丁师傅是理发的,吃的是手艺饭。大凡吃着这碗饭的人,生活里多被称了师傅。这既是我们习惯的一种叫法,也是我们对手艺人的一种尊重。既然我们吃不了这碗饭,那么我们就应该尊重人家那手艺的价值。因此一些地方又把这称呼改叫了老师,觉得称师傅土气。其实称老师和称师傅都有相通的一面,都是泛指。丁师傅在理发这个行道里,不论称老师或师傅,都够得上这个标准。他不光在手艺上有他独到的见解,自然也带出了几名高徒。晃眼几十年过去,他就整整吃了二十年的这碗理发饭。尽管他家临了街面,离闹市也才几步之遥,是完全可以把店面改做别样生意的,但他就是不改,非要一竿子把这门子手艺做到底不可。
丁师傅家在二排街,也就是矮矮的那一沓房子里。房子因为矮小,屋里光线就不甚充足,常常在阴天里要开了灯来理发。屋里的壁头因年代久远而成了炭,丁师傅便用纸板糊上去将它盖了,然后在屋子的正中挂一颗电灯,人就在那灯下理发。而理发的人一走,丁师傅就会立即把那电灯关了,等有人进来理发他又再开开。对此他爱人已说过他多少回了,可他就是不听,也不怕碍了生意。他爱人说,你把这灯开着吧,关了也节约不来多少电的,弄得个店子黑秋秋的没一点喜气。他则说要来的你不开灯他也要来,不来的你开着千瓦的灯泡他也不来。事实竟也如丁师傅说的一样,真是那屋里不开灯的时候就经常有人去理发,开着灯的时候就反倒没人进去了。
丁师傅理发的手艺在那把刀上。他那把剃刀可不是一般的剃刀,是洋货。早年里的洋货人们都觉得稀奇,虽然那刀的样式与一般剃刀也不见有了异样,可人家那钢火好,硬实,拿在手里就有分量,刀盒子黑黑的,连着的刀片略有个四寸长短。据说这剃刀是他父亲花了一块大洋托人到外地去带来的。他父亲也曾是个理发匠,后来却改行了,做了别的生意且发了迹,土改时期就评得个地主成分,因这成分丁师傅就没能吃上国家饭,操着这手艺就一直做通头。丁师傅理发是在二十五岁高上才开始的,他父亲留给他的那把刀子他整整就用了十五年,仅磨坏的擦刀布就有五张,可那刀片几乎就还是原样。后来有两个徒弟跟在他身边,那俩徒弟就从不用那把剃刀,也主要是用不惯,而非丁师傅的不允。
丁师傅理发很注重程序,每每理发的人在凳子上坐了,他则要把手头的烟抽完。他不喜欢嘴里叼着烟给人家理发,那样不礼貌。灭了烟蒂也并不马上动手给人家理,还得要站着端详一番。按照丁师傅的说法这是在审视,审视你的脸型需要什么样的发式来装饰,然后才拿了梳子与推子在你头上动作。当然,他在给你理发之前会问你需要什么头式,然后再问你剪高点或是剪矮点。剪高点就是留在头上的头发稍短一点的意思,剪矮点就是你头上的头发要留长一点。起初我老把这概念弄颠倒,以为剪高点就是头发要留长一点,剪矮点就是头发要留短一点,于是我就跟他说剪矮点,结果丁师傅就照了我的要求给我的头发修理了一下,回去我母亲就问我,你那头发是剪了的?我说是剪了的。母亲说那我怎么看着像不是才剪的样子。我说你不信就去问丁师傅吧。
丁师傅用剃刀比较玄,不论修面或是刮胡子,他都从不用手去擦拭堆积在刀片上的污垢,全在你肩上的
围布上抹,抹一下那剃刀就在他手上旋转一两圈,抹一下那剃刀又在他手上旋转一两圈,唰唰唰几下,你脸上的汗毛就没有了。初次见他那架势就有些怕人,怕他一不小心把你哪儿弄出血来,而你在凳上坐着又不能动弹,因为他的另一只手就压在你的头上,要偏要正全由不得你,哪儿痒也不能挠,就忍着等它痒。这阵子就最难熬了,小孩基本是熬不住的,所
以丁师傅就不理孩子头。也主要是他没那耐心,不大喜欢将就,常常理一个孩子头要花半天的工夫,因此他就专给大人理。凡有大人带了小孩来丁师傅处理发的,就一律由他那俩徒弟理,俩徒弟全不得空的时候就叫人家在旁边等着。他空了也不理,只在一旁看,俩徒弟又都有点惧他,倘是哪个动作做得不对了,他当面就见效,从不顾及他们的面子。
二泉映月二胡早年里丁师傅只喝茶,不抽烟不喝酒。自从父辈遗产在他手里败落以后,他就开始抽烟喝酒了。丁师傅抽烟也不抽好烟,抽劣质烟,酒也不喝好酒,大多是几毛钱一杯的柜台酒。这柜台酒一喝即上了瘾,便每天都要喝一点,喝的时候又喝得不多,少则两杯,多则四杯,早中晚黑都要喝,这样心里才畅快。大略十年前为这酒的缘故他曾改变过一个人的发式,这发式也不是人家指定要的,而是他喝了酒那手脚没了轻重,硬是一剪刀下去就给人家剪了一块凹地来,为了使那凹地不致突现,便又不得不把别处的头发剪短了来将就,于是一个学生头就理成了一个平头。为此,他的生意也淡过一段时间,丁师傅也戒了好几天的酒,却终因意志薄弱,那酒瘾一上来,他又悄悄的去街上开了戒来。
丁师傅是念过书的人,生活中他不光注重知识的积累,更注重爱好的广泛。他买来了二胡和笛子,试着拨弄这两样乐器的韵味,想从中获得点乐趣的享受,但丁师傅却很少吹笛子,倒经常拉二胡。他觉得吹笛子费力气,拉二胡能活动胫骨。他不会识谱就慢慢学,开始拉二胡也只会那首《公公赶场》,后来慢慢就能拉了《梁祝》和《二泉映月》,那《二泉映月》虽然拉得不咋地,却能把整首曲子拉完。他觉得他拉得最好的是那首《白毛女》,一没人理发了他就拉那首曲子。他常常嘴里叼着烟,在凳子上翘了二郎腿,然后把眼睛眯起来,一边摇头又一边晃着脑袋的拉着那首《白毛女》,而落在地上的那只脚又不停地踩着点子,打着节拍: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过路的人听了这二胡声都要往他店里瞭一眼,那音符虽然拉得不十分的标准,却能勾起人们的点点回忆,于是人们就都赞扬丁师傅的二胡拉得好,说他拉得有点惨道。至于那音符的标准与否,原因有可能是那二胡本身差了点,或者弓杆上的马毛没打足松香,所以那声音才出现嘎声嘎气的!
五年前丁师傅就不理发了,主要原因是没了理发的地方,因为他家居住的那片房子撤了,撤的原因也主要是城里要搞开发。他常常带着情绪说他那胳膊是扭不过政府那根大腿的。事实上丁师傅也老了,眼睛也不行了。白天没事他就专在二胡里,那阵子街道组织了一支秧歌队,经人推荐他就在秧歌队里拉二胡。后来这二胡也不拉了,夜里就跟人去学着唱孝歌,一晚上一百块就蛮有吸引力的。那孝歌也不难唱的,调子都是那几个老调子,只要能学会编唱词,套着那调子唱下去便是。对于编唱词是难不到丁师傅的,他只要有酒就有唱词,什么现代的古代的,什么书本的生活的,他都一概能编。这队伍里曾经充当
老手的那几个人,一下子就喜上了他,认为他丁师傅就是个唱孝歌的苗子,只要他们去了哪儿,哪儿就有他丁师傅的歌声。丁师傅也不拉架子,是有请必到,到了必卖力唱的那副豪侠性子。不一二年,丁师傅在城里唱孝歌就小有了名气。
丁师傅不理发了我却有好一阵子不习惯,因为我的头发一直都是固定在他的店子里理。他那两个徒弟虽然也在这城里开了理发店,但对理发已不作了主营,去了几次都见不着他们,我也就没了心思再去了。然这头发长了也还是要理的,于是在这城里便东理一次西理一次的寻求着固定,结果理下来心里都不满意。后来终于打听到一处“丁丁理发店”,听说那店子是丁师傅的儿子开的,去理了一次后还感觉不错,后来去了几次又都能见着他,且店里也开辟了按摩捶
背的项目,偶尔感觉疲劳了,或心情不好的时候,索性就进去洗个头,再捶个背,出来这心情就好了许多,精神也抖擞了许多。
之后我这满头的黑发就固定在这个“丁丁理发店”里去打理了。在店里偶尔也能见着丁师傅的影子,于是便跟他唠嗑一两句,又递一支烟给他。丁师傅接过烟去,那手就在微微的颤抖,我目光再一抬上去,他已是满头的白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