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异域,风⽉同天”:古诗为何能使⼈产⽣共情?
尤浩然最近,⽇本捐赠中国的抗议物资上频频出现表达祝福之情的诗句,令许多中国⽹友倍感亲切。这些诗句⼤多取⾃中国古典⽂学,例如来⾃《诗经》的“岂⽈⽆⾐,与⼦同裳”,王昌龄《送柴侍御》中的“青⼭⼀道同云⾬,明⽉何曾是两乡”,还有张九龄所作《送韦城李少府》中的“相知⽆远近,万⾥尚为邻”。令⼈们印象最深的“⼭川异域,风⽉同天”虽出⾃⽇本国长屋王的⼀⾸偈⼦,却并不妨碍理解其中的深意。
⾐裳、云⾬、⼭川、风⽉……这些都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常见的描绘对象,在⽇本古典诗歌中,类似的事物也占据了不少篇幅,但这并不⾜以解释为何来⾃不同⽂化的两个体能在同⼀句诗中产⽣共情。有趣的是,在读到“⼭川”和“风⽉”时,我们都很清楚它们指的是什么,但事实上,这句话中既没有说明是哪⾥的⼭川和风⽉,也没有仔细描述它们的形象,正如在“与⼦同裳”⼀句中,两⼈共享的究竟是⼀件什么样⾐裳也不得⽽知。
在短短⼀两⾏的诗句中,读者既⽆法看到诗歌的全貌,也很难了解诗⼈所处的历史背景,但当我们以此作为抒情的⼿段时,每个⼈似乎都能顺理成章地理解其中的意思,⽽不会因为不明确的语句产⽣歧义。在解读古诗的过程中,我们的共情⼏乎出于⼀种直觉,它使得字词跨越地域和时代,在今天继续发挥作⽤。
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所安在⽂集《诗的引诱》中指出,⽆论是传统的中国还是西⽅都遵守⼀种最基本的⽂学解读原则:⽂学⽂本是不充分的“⽇常的语⾔”。⽆论如何,我们都⽆法替代诗⼈发出个性的声⾳,这也意味着,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读者解读诗歌时产⽣的共鸣并不是诗⼈阐发的“意义”,⽽是“⼀种共同的语⾔、共同的⽂化氛围和⽂学传统,更重要的是⼀种有关诗歌性质的共同概念以及⽂学解读的共同规则”。在这种规则下,解读将在⽂本中⾃⾏展开,作品本⾝就是完满世界的⼀个窗⼝,它允许种种可能性在⽂字中共存,也为今天的⼈们带来⼀种意义的开放性。
星之光芒
《透明:解读中国抒情诗》(节选)
⽂ | 宇⽂所安译 | 陈引驰
《诗⼤序》清楚阐明了如下对应:“治世之⾳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哀以思,其民困。”这是对⼀个时代及其⽂学之间关系的经典阐述,也是对解读的指导。它指导读者能在各种诗之“⾳”后⾯发现什么,⽽且确实,对于“知⾳”者来说,它们的真实含义是易于接受的,这是有关
解读诗境的最早的程式之⼀。但是在诗歌历史的整个⼤背景中,时代的政治状况只是存在于物质世界之内的宇宙秩序的⼀部分,从诗歌的描述中,我们是能读到这种秩序的。
从有限的字⾯意义中解读出诗境有两种基本⽅法,其⼀与西⽅修辞学中转喻、举隅(并⾮替代⽽是类⽐)等⽐喻⽅法相近,运
⽤这⼀⽅法读者能完善诗境中物质的关系;其⼆是考察它的对应,这些是由对仗、诗歌结构和传统的联想等显⽰出来的。通过类似性的重复,能得到诗的普遍意义,但在发现类似性的对应之前,得先完成对诗境中实际的转喻性关系的考察。
这⼀区别的复杂性只是表⾯的,对阅读中意义之构成来说,这两种⽅法都是必要的,它们甚⾄在阅读活动的每⼀⼩步骤上都起作⽤。例如李贺《四⽉》诗的第⼀⾏中(编者注:李贺《四⽉》的第⼀句为“晓凉暮凉树如盖,千⼭浓绿⽣云外。”),“晓凉”和“暮凉”都是举隅,但它们⼜不是西⽅那种象征了整个天凉的举隅,这种“凉”只限于晓和暮,提醒⼈们注意到处于其间的未提及的⽩昼,“晓”与“暮”之“凉”意味着⽩天并不“凉”,这样,在解读过程中就必须加上未提及的天热。
同样,“树如盖”意味着树⽊投下的荫蔽,同时也意味着树影之外灼热的⽇光。从这些基本的转喻中,读者开始⽐较和区别出这句诗两部分中的类推成分:关注凉爽的时刻和地⽅,以对抗更为遍布的热⽓和⽇光。通过这样的对诗境的解读,我们也解读了诗⼈,发现他对“苦热”如此关注之动机。当然,有
等哥有了钱dj经验的中国诗歌读者完全⽆须如此笨拙地重建这⼀解读过程,他只需以瞬间之直觉便能体会出其中之意味。
amywinehouse
美国汉学家宇⽂所安如果你也听说伴奏
对这种直觉的强调可以使如下的对⽐成⽴,我们可以在解读中国诗境和解读西⽅侦探⼩说之间到基本的相似之处,两者都将注意⼒集中在可以使隐含意义得到外显的“证据”上,都须对现实的各种联系进⾏假设,从⽽到证据,发现隐含的事实;两者都是从有限的⽂本中发现完满的意义,两者都基于认识模式。当然,侦探⼩说中以经验为根据的现实,在中国诗中要由基于宇宙及⽂学传统的呼应和联想的更进⼀步的现实来加以补充。
两种⽂学类型都要读者去解析其境界:侦探⼩说总是把真实隐藏在⽂本之中,⽽在中国诗中,其完满性作为解读过程之终结,是常在⾔外的。唐宋诗常让⼈失望,因为追求其全义总是⽆法实现,它们所表现的总是模糊的现实、复杂难解的诗境,或⼏乎完全⽆法解说。相⽐之下,社会性的诗和侦探故事更令⼈满意些,它们从基本的⽅⾯提供各⾃的社会情况,这是⼀种引导读者如何把握,同时也确保读者基本上理解世界的认识模式。
有关解读诗境时的认识问题在许浑三⾸《早秋》诗的第⼀⾸⾥就提出来了,宽泛的诗题将诗与“咏物”诗的传统联系了起来,读者在阅读诗⽂时,便希望能发现⼀些关于早秋的基本要素:
遥夜泛清瑟,西风⽣翠萝。
wonderful day
残萤栖⽟露,早雁拂⾦河。
⾼树晓还密,远⼭晴更多。
淮南⼀叶下,⾃觉⽼烟波。
诗的⾸句写的是夜⾥,⿊暗中万物隐形。“瑟”的乐⾳,可能来⾃某个隐蔽的地⽅,⽽⾮由诗⼈⾃弹。对之说明的“清”,是秋天所有事物的典型特征。
夜晚,从遥远的地⽅传来瑟的乐声,这就引出了⼀个认识的问题:这是⼀个特定的诗歌情境。诗⼈在夜间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乐声,尽管他不知道是谁在弹奏,但是他明⽩,他是能由⾳乐来了解弹奏者的性情的。聆听者成了刘勰所谓的“知⾳”,⾳
乐激发了他的感知和理解⼒,诗⼈便由当下的情景⽽知秋了。
《诗的引诱》
[美] 宇⽂所安著
译林出版社 2019-07
秋之征兆处处皆是,“西风”“残萤”“⽟露”,掠过秋之⾼天、开始迁徙的“早雁”以及充满秋意的“⾦河”。这些类似的东西汇集到⼀起,组成了秋的征兆:西风伴着遥夜泛来的瑟乐,⽽西风⼜有⾃⼰的⾳乐—“商”,这是属于秋天的⾳调。第⼆联是亮点的结合:萤⽕⾍的亮光轻触闪光的露珠,⽩雁的⾝影划过天上的星河,所有这些光亮都是稍纵即逝的,残余的萤⽕、消散的露珠、迁徙的⽩雁,它们都是在⿊暗中的光明,意味着阴阳之交替。
接着是晨光,这是唐诗中常见的意象,常⽤与“暗”相对的“明”,或此处的“晓”来表达,其中“明”意味着“明亮”和“可明⽩
的”,“晓”意味着“拂晓”和“可知晓”,“暗”则意味着 “⿊暗”和“晦暗⽆知”。但是,这⾸诗中的晨光更多地展现了对感官认知的阻碍:诗⼈被⾼树环绕,树叶遮断了视线,这⾥的树叶“还密”,表明了那时不是深秋。避开眼前的视线障碍,诗⼈极⽬远望,发现晨光造成了更多的障碍:夜⾥简单的⼭形在⽩天明净的天空下却显得层叠⽆穷。
正当诗⼈极⽬远眺,近处⼀叶落下,⽆论是⼈们所知的成语,《淮南⼦》中的话“⼀叶落……”还是地理上的淮南⼀⽚真实的叶⼦从稠密的树上落下,都提醒诗⼈这个成语。读者须对诗句补上另⼀半“⽽天下知秋”,读者知道,夜间吹动萝蔓的微微西风将变成劲风,吹落所有茂密的树叶。
在诗句中和在成语中⼀样,落叶都导出⼀种“觉”。但是诗⼈在末句中有关“⽼烟波”的“觉”和诗前⼏句中的种种知觉根本不
同,“⽼烟波”极为含混:难以界定的“⽼”字笼盖了诗⼈、落叶(或许在⽔中)和⽔波。这最末的意象代表了九世纪诗歌⼀种流⾏的措辞:词汇内在的关系与其所指并不确定,可有多种⾏得通的解说。我们不知道也⽆法知道是谁或什么被突然认
为“⽼”了,我们也不知道“烟波”如何进⼊了前⾯所描写的限于陆地的景观之中。但这⼀结尾的意象代表了对秋天的最终认识,是认识的终点,所获取的是⼀种诗意的知识,是第⼀次在诗中超越了实际景观⽽知的谜似的真义。它体现了⼀种⼼绪的融合,⼀种意义的开放性——只存在于⽂字中的种种互斥的可能性。诗⼈在物质世界⾥得出了超越物质世界的认识。
本⽂书摘部分节选⾃《诗的引诱》⼀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