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尾》——余华
我的⽗亲以前是⼀名外科医⽣,他体格强壮,说起话来声⾳洪亮,经常在⼿术台前⼀站就是⼗多个⼩时,就是这样,他下了⼿术台以后脸上仍然没有丝毫倦意,⾛回家时脚步咚咚咚咚,响亮⽽有⼒,⾛到家门⼝,他往往要先站到墙⾓撒⼀泡尿,那尿冲在墙上唰唰直响,声⾳就和暴⾬冲在墙上⼀样。
女人心
我⽗亲在他⼆⼗五岁那年,娶了⼀位漂亮的纺织⼥⼯做⾃⼰的妻⼦,他的妻⼦婚后第⼆年就给他⽣下了⼀个⼉⼦,那是我哥哥,过了两年,他妻⼦⼜⽣下了⼀个⼉⼦,这⼀个就是我。
在我⼋岁的时候,有⼀天,精⼒充沛的外科医⽣在连年累⽉的繁忙⾥,偶尔得到了⼀个休息之⽇,就在家⾥舒舒服服地睡了⼀个上午,下午他带着两个⼉⼦⾛了五⾥路,去海边玩了近三个⼩时,回来时他肩膀上骑着⼀个,怀⾥还抱着⼀个,⼜⾛了五⾥路。吃过晚饭以后天就⿊了,他就和⾃⼰的妻⼦,还有两个孩⼦,坐在屋门前的⼀棵梧桐树下,那时候⽉光照射过来,把树叶斑斑驳驳地投在我们⾝上,还有凉风,凉风在习习吹来。
外科医⽣躺在⼀张临时搭出来的⽵床上,他的妻⼦坐在旁边的藤椅⾥,他们的两个孩⼦,我哥哥和我,并肩坐在⼀条长凳上,听我们的⽗亲在说每个⼈肚⼦⾥都有的那⼀条阑尾,他说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来条阑尾,最快的⼀次他只⽤了⼗五分钟,⼗五分钟就完成了⼀次阑尾⼿术,将病⼈的阑尾唰地⼀下割掉了。我们问,
割掉以后怎么办呢?
“割掉以后?”我⽗亲挥挥⼿说,“割掉以后就扔掉。”
“为什么扔掉呢?”
我⽗亲说:“阑尾⼀点屁⽤都没有。”
然后⽗亲问我们:“两叶肺有什么⽤处?”
我哥哥回答:“吸⽓。”
“还有呢?”
我哥哥想了想说:“还有吐⽓。”
“胃呢?胃有什么⽤处?”
“胃,胃就是把吃进去的东西消化掉。”还是我哥哥回答了。
“⼼脏呢?”
这时我马上喊叫起来:“⼼脏就是咚咚跳。”
我⽗亲看了我⼀会,说:“你说得也对,你们说得都对,肺,胃,⼼脏,还有⼗⼆指肠,结肠,⼤肠,直肠什么的都有⽤,就是这阑尾,这盲肠末端上的阑尾……你们知道阑尾有什么⽤?”
我哥哥抢先学⽗亲的话说了,他说:“阑尾⼀点屁⽤都没有。”
我⽗亲哈哈⼤笑了,我们的母亲坐在⼀旁跟着他笑,我⽗亲接着说道:
“对,阑尾⼀点⽤都没有。你们呼吸,你们消化,你们睡觉,都和阑尾没有⼀点关系,就是吃饱了打个嗝,肚⼦不舒服了放个屁,也和阑尾没关系……”
听到⽗亲说打嗝放屁,我和我哥哥就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我们的⽗亲坐了起来,认真地对我们说:
“可是这阑尾要是发炎了,肚⼦就会越来越疼,如果阑尾穿孔,就会引起腹膜炎,就会要你们的命,要你们的命懂不懂?”
我哥哥点点头说:“就是死掉。”可爱颂韩文歌词
⼀听说死掉,我吸了⼀⼝冷⽓,我⽗亲看到了我的害怕,他的⼿伸过来拍了⼀下我的脑袋,他说:
“其实割阑尾是⼩⼿术,只要它不穿孔就没有危险……有⼀个英国的外科医⽣……”
我们的⽗亲说着躺了下去,我们知道他要讲故事了,他闭上眼睛很舒服地打了
⼀个呵⽋,然后侧过⾝来对着我们,他说那个英国的外科医⽣有⼀天来到了⼀个⼩岛,这个⼩岛上没有⼀家医院,也没有⼀个医⽣,连⼀只药箱都没有,可是他的阑尾发炎了,他躺在⼀棵椰⼦树下,痛了⼀个上午,他知道如果再不动⼿术的话,就加勒比海盗主题曲 小提琴
张恒远 青春会穿孔了……”
亚洲功夫小子“穿孔以后会怎么样?”我们的⽗亲撑起⾝体问道。
“会死掉。”我哥哥说。
“会变成腹膜炎,然后才会死掉。”我⽗亲纠正了我哥哥的话。
我⽗亲说:“那个英国医⽣只好⾃⼰给⾃⼰动⼿术,他让两个当地⼈抬着⼀⾯
⼤镜⼦,他就对着镜⼦⾥的⾃⼰,就在这⾥……”
我⽗亲指指⾃⼰肚⼦的右侧,“在这⾥将⽪肤切开,将脂肪分离,⼿伸进去,去寻盲肠,到盲肠以
后才能到阑尾……”
⼀个英国医⽣,⾃⼰给⾃⼰动⼿术,这个了不起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瞪⼝呆,我们激动地望着⾃⼰的⽗亲,问他是不是也能⾃⼰给⾃⼰动⼿术,像那个英国医⽣那样。
我们的⽗亲说:“这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如果我也在那个⼩岛上,阑尾也发炎了,为了救⾃⼰的命,我就会⾃⼰给⾃⼰动⼿术。”
⽗亲的回答使我们热⾎沸腾,我们⼀向认为⾃⼰的⽗亲是最强壮的,最了不起的,他的回答进⼀步巩固了我们的这个认为,同时也使我们有⾜够的⾃信去向别的孩⼦吹嘘:
姜昆的女儿“我们的⽗亲⾃⼰给⾃⼰动⼿术……”我哥哥指着我,补充道:“我们两个⼈抬⼀⾯⼤镜⼦……”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到了这⼀年秋天,我们⽗亲的阑尾突然发炎了。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的母亲去⼯⼚加班了,我们的⽗亲值完夜班回来,他进家门的时候,刚好我们的母亲要去上班,他就在门⼝告诉她:
“昨晚上⼀夜没睡,⼀个脑外伤,两个⾻折,还有⼀个青霉素中毒,我累了,我的胸⼝都有点疼了。”然后我们的⽗亲捂着胸⼝躺到床上去睡觉了,我哥哥和我在另⼀间屋⼦⾥,我们把桌⼦放到椅⼦上去,再把椅⼦放到桌⼦上去,那么放来放去,三四个⼩时就过
去了,我们听到⽗亲屋⼦⾥有哼哼的声⾳,就⾛过去凑在门上听,听了⼀会⼉,我们的⽗亲在⾥⾯叫我们的名字了,我们马上推门进去,看到⽗亲像⼀只虾那样弯着⾝体,正龇⽛咧嘴地望着我们,⽗亲对我们说:
“我的阑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阑尾炎,你们快去医院,去陈医⽣……王医⽣也⾏……快去,去……”
我哥哥拉着我的⼿⾛下了楼,⾛出了门,⾛在了胡同⾥,这时候我明⽩过来了,我知道⽗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哥哥拉着我正往医院⾛去,我们要去陈医⽣,或者去王医⽣,到了他们,他们会做什么?
⼀想到⽗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突突地跳,我⼼想⽗亲的阑尾总算是发炎了,我们的⽗亲就可以⾃⼰给⾃⼰动⼿术了,我和我哥哥就可以抬着⼀⾯⼤镜⼦了。
⾛到胡同⼝,我哥哥站住脚,对我说:
“不能陈医⽣,也不能王医⽣。”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给我们爸爸动⼿术。”
我点点头,我哥哥同:“你想不想让爸爸⾃⼰给⾃⼰动⼿术?”
我说:“我太想了。”
我哥哥说:“所以不能陈医⽣,也不能王医⽣,我们到⼿术室去偷⼀个⼿术包出来,⼤镜⼦,家⾥就有……”
我⾼兴地叫了起来:“这样就能让爸爸⾃⼰给⾃⼰动⼿术啦。”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他们都到⾷堂⾥去吃午饭了,⼿术室⾥只有⼀个护⼠,我哥哥让我⾛过去和她说话,我就⾛过去叫她阿姨,问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嘻嘻笑了很长时间,我哥哥就把⼿术包偷了出来。然后我们回到了家⾥,我们的⽗亲听到我们进了家门,就在⾥⾯房间轻声叫起来:
“陈医⽣,陈医⽣,是王医⽣吧?”
我们⾛了进去,看到⽗亲额上全是汗⽔,是疼出来的汗⽔。⽗亲看到⾛进来的既不是陈医⽣,也不是王医⽣,⽽是他的两个⼉⼦,我哥哥和我,就哼哼地问我们:
“陈医⽣呢?陈医⽣怎么没来!”
我哥哥让我打开⼿术包,他⾃⼰把我们母亲每天都要照上⼀会的⼤镜⼦拿了过来,⽗亲不知道我们要⼲什么,他还在问:
“王医⽣,王医⽣也不在?”
我们把打开的⼿术包放到⽗亲的右边,我爬到床⾥⾯去,我和哥哥就这样⼀⾥⼀外地将镜⼦抬了起来,我哥哥还专门俯下⾝去察看了⼀下,看⽗亲能不能在镜⼦⾥看清⾃⼰,然后我们兴奋地对⽗亲说:
“爸爸,你快⼀点。”
我们的⽗亲那时候疼歪了脸,他⽓喘吁吁地看着我们,还在问什么陈医⽣,什么王医⽣,我们急了,对他喊道:
“爸爸,你快⼀点,要不就会穿孔啦。”
我们的⽗亲这才虚弱地问:“什么……快?”
我们说:“爸爸,你快⾃⼰给⾃⼰动⼿术。”
我们的⽗亲这下明⽩过来了,他向我们瞪圆了眼睛,骂了⼀声:
“畜⽣。”
我吓了⼀跳,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去看我的哥哥,我哥哥也吓了⼀跳,他看着⽗亲,⽗亲那时候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向我们瞪着眼睛,我哥哥马上就发现了⽗亲为什么骂我们,他说:
“爸爸的裤⼦还没有脱下来。”
我哥哥让我拿住镜⼦,⾃⼰去脱⽗亲的裤⼦,可我们的⽗亲⼀巴掌打在我哥哥的脸上,⼜使⾜了劲骂我们:
“畜⽣。”
吓得我哥哥赶紧滑下床,我也赶紧从⽗亲的脚边溜下了床,我们站在⼀起,看着⽗亲在床上虚弱不堪地怒⽓冲冲,我问哥哥:
“爸爸是不是不愿意动⼿术?”
我哥哥说:“不知道。”
后来,我们的⽗亲哭了,他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说:
“好⼉⼦,快去……快去叫……妈妈,叫妈来……”
我们希望⽗亲像个英雄那样给⾃⼰动⼿术,可他却哭了。我哥哥和我看了⼀会⽗亲,然后我哥哥拉着我的⼿就跑出门去,跑下了楼,跑出了胡同……这⼀次我们没有⾃作主张,我们把母亲叫回了家。我们的⽗亲被送进⼿术室时,阑尾已经穿孔了,他的肚⼦⾥全是脓⽔,他得了腹膜炎,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个多⽉,⼜在家⾥休养了⼀个⽉,才重新穿上⽩⼤褂,重新成为了医⽣,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医⽣了,因为他失去了过去的强壮,他在⼿术台前站上⼀个⼩时,就会头晕眼花。他⼀下⼦瘦了很多,以后就再也没有
胖起来,⾛路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咚咚地节奏分明,常常是⼀步迈出去⼤,⼀步迈出去⼜⼩了,到了冬天,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感冒。于是他只能做⼀个内科医⽣了,每天坐在桌⼦旁,不急不慢地和病⼈说着话,开⼀些天天都开的处⽅,下班的时候,⼿⾥拿⼀块酒精棉球,边擦着⼿边慢吞吞地⾛着回家。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经常听到他埋怨我们的母亲,他说:
“说起来你给我⽣了两个⼉⼦,其实你是⽣了两条阑尾,平⽇⾥⼀点⽤都没有,到了紧要关头害得我差点丢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