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第1期(总第1期)
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Journal of Soc i a l Sc i ence o fH a rbin N orma lU n i ve rsity
N o 11,2010T ota l N o 11
好鬼崇佛:明代妇女
佛道信仰及其仪式
陈宝良
(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
[摘 要]妇女与宗教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明代妇女之/好鬼神0、/崇佛0甚或/佞佛0,究其原因,除了/天性0之外,还应是客观的外部社会环境使然。宗教既是妇女的精神寄托,又是她们打发闲暇的主要方式。妇女之佛道信仰,其仪式既有诵佛念经、斋供布施,又有宿山、进香、宣卷。从明代妇女社会生活史的历程来看,从/妇无外行0到/妇有外行0,不能不说是一大转向。而在这一转向中,妇女的佛道信仰堪称引发转向的关键。
[关键词]明代;妇女;佛道信仰;仪式[中图分类号]K 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10)01-0118-08[收稿日期]2010-06-26
[作者简介]陈宝良,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引论:从妇女/好鬼崇佛0说起
妇女与宗教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明人谢肇淛言:/士人之好名,与妇人女子之好鬼神,皆其天性使然,不能自剋。0[1](P144)明人李乐亦云:李心艾胖了
/天下大势,崇佛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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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而妇人女子尤多。0[2](P467)谢、李二家之论大抵可以证明,/好鬼神0、/崇佛0甚或/佞佛0,无不都是妇女的天性使然。在河南,自清代以来妇女热衷于敬神并结成/斋供会0,于是民间称那些普通妇女为/斋供0,而称老妪为/老斋供0[3](P96;172)
。这显然是妇女好鬼神的
另一佐证。
妇人、女子之好鬼神,这是明代的基本事实。而究其原因,除了源自妇女的/天性0之外,其中最为主要的原因,还应是客观的外部社会环境使然。举例来说,一些妇女因为丧夫、无子,或者即使有夫有子,但家庭生活并不和谐,如何打发整日的余暇?于是,她们只好在家奉斋,甚至薙发出家,与尼僧为伍。又如缙绅之家的女子,许嫁而未婚,丈夫去世。父母、翁姑好名,高谈守节,强迫女子依从,不再嫁人。这样的做法,无论是家风,还是门声,听起来当然可以传誉一时,对女子却是很不公平。她们正值青春年少,白日无聊,只好借助焚修甚至出家祝发,或者到名刹听讲,在禅房卧宿,
藉此度过余生[4]。正如有些研究者所言,传统中国是一个父权社会,所有社会的教化规定全都由男人来建构,而妇女则仅仅是扮演了社会生产者的角,不能实现个人的抱负。无奈之下,她们就只能从宗教的另一个世界中,去寻求个人的价值实现[5](P297-325)。
从传统神庙系统看,主要可以分为男性神祇与女性神祇两类。在女性神祇中,诸如后、妃、娘娘、公主、夫人、婆、母、娘、妈、姑、姑娘一类的神祇称谓,无不显示出女性化特征,尤其为一些女性所崇奉。自明代中期以后,碧霞元君(泰山女神)、天后与观音,是妇女崇拜的三大女神[6](P116)。相比之下,北方妇女崇奉碧霞元君、天后较多,而南方特别是江南,妇女则更为偏于观音崇拜,尤其是为众多老年女性所崇拜。女性的宗教信仰,少女与中老年信徒的目的各不相同。少女信奉女神,其目的
或许是出于对自己终身依托的考虑,希望能借此获取自己的如意郎君,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对/父母之命0的不满以及无奈;少妇信奉宗教,每天念经诵佛,其目的无非是为了求嗣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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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中老年女性对
观音的崇奉,是因为女人大多把后半辈子寄托在儿子身上,而一旦当她们年老,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把握儿子,便失去了依靠,通常就会从宗教中寻慰藉。此外,在宗教神话中,观音也被妇女迷信地认为是那些死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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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嗣祭祀的孤魂的保护神[5](p297-325)。尽管如此,但值得注意的是,宗教同样是男子建立却让女子去崇拜的一种礼制或信仰,所以,/宗教的立场并不是从女子方面来看女子,而是从男子方面说女子应当这样怎样0[7](P712)。
佛教一直采用一种与妇女隔离的政策,于是也就有了如来难姨母出家之说。就明代的国典来说,亦有
禁止妇女入寺烧香之条。到了晚明,著名的禅师紫柏更是不许妇女与外人识面。可见,律用遮恶,礼贵别嫌。从佛教的根本意义上说,一旦毁坏世相,就不可能通达佛法。但晚明妇女与宗教之间的关系,却完全是另一副样子。钱谦益揭示道:/顷者末法陵夷,禅门澜倒,妖尼魔眷,上堂示众,流布语录,皆一时邪师瞽禅,公然印可。油头粉面,争拈锥佛,旃陀魔登,互作宗师。0[8](P726-727)妇女擅入寺观,就会造成男女无别,是/鹑奔之私所由起0的原因之一[9]。明代烧香/念佛婆0的出现,可以证实老年妇女信奉宗教的原因以及这些烧香活动对妇女生活的影响。关于此,明人田艺蘅有下面的揭示:今烧香名念佛婆者,人家老妇衰败,无所事事,乃怕死,修善、结会、念佛,如古白莲教,皆为师姑、尼姑所引,因而成倾国,老幼美恶,无不入会。淫僧泼道,拜为干娘,而淫妇泼妻,又拜僧道为师、为父,自称曰弟子,昼夜奸宿淫乐。其丈夫子孙亦有奉佛入伙,不以为耻。大家妇女,虽不出家,而持斋把素,袖藏佛珠,口诵佛号,装供神像,俨然寺院。妇人无子,诱云:某僧能干,可度一佛种,如磨脐过气之法,即元之所谓大布施,以身布施之流也º。
这段记载证实了下面几个事实:一是老妇烧香、修善、结会、念佛,是出于/怕死0的考虑;二是僧道与妇女的交往已是相当密切,僧、道拜老妇为/干娘0,而妇女则拜僧、道为/师父0;»三是大家妇女尽管不亲自上寺院烧香,但整天持斋把素,袖藏佛珠,口诵佛号,家中俨然成为一座寺院;四是妇人无子,靠僧人度子,并流行一种/磨脐过气0之法,实际上就是/以身布施0。
众所周知,结社念佛,始自惠远庐山白莲社。需要指出的是,白莲社中,如十八贤之类,其参加者仅
为男性,而无女性。但在明代的宗教结社中,却出现了/男女杂而同社0的现象。[10](P88-89)尤其是在民间的宗教活动中,更是提倡不分男女。如小说5梼杌闲评6借用道人玉支教导妇女之口,曾说下这样一番话:/羞从何来?你我虽分男女,在俗眼重看若有分别,以天眼看来总是一个,原无分别,譬如禽兽,原有雌雄,至以人眼看之,总是一样,何从辨别。况我等这教,何以谓之混同、无为,只为无物无我,不分男女人物,贵贱贤愚,总皆混同一样。0[11](P299-300)有鉴于此,明季名僧莲池大师袾宏才要求女人/在家念佛,勿入男0,以便能远世避嫌。
二、妇女的崇佛之风
明代妇女的佛教信仰,不能不说是受到了尼姑的影响。按照明代小说中比较形象的说法,尼姑是寻老鼠的猫儿,没一处不钻到,无论是贫寒的小户人家,还是富室宦门,她们都可以假借抄化为名,一旦引了个头,随后便可以时常去闯。口似蜜,骨如绵,先奉承得人喜欢,却又说写因果,打动人家,还替和尚游扬赞颂。而妇女是最听得哄的,听了尼姑的甜言蜜语,那个不背地里拿出钱来布施,更有甚者,还撺掇自己的丈夫护法施舍[12](P389)。尽管这段阐述不过是小说之言,却清晰地勾勒出下面一幅场景:尼姑的劝导甚至勾引,最终导致妇女信奉佛教,而且致使这些妇女背着自己的丈夫,拿出钱来布施;妇女一旦迷信佛教,则又劝诱自己的丈夫信佛,使其成为寺院的护法。
明代,一些士族妇女也把入寺庙烧香当作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如在三吴一带,一些大族妇女时常/入
寺拈香听经0,并拜高僧为师。[13]由于一些士大夫本人就信奉佛教,进而影响到自己的女儿,导致她们也大多皈依佛教,从小对宗教产生一种虔诚的感情。如袁宗道之女,通竺典,诵5金刚经6,/时有问答,皆出意外0[14](P229)。又如顾璘之女顾敬,也是/奉佛甚虔,绝荤习静,遂悟空寂0[15]。女子信佛成风,导致她们平常的生活也多少带有一些宗教的彩。/高楼终日礼弥陀,天女生来厌绮罗。0这一诗句即是青年女子信佛的最好注脚。至于那些年长的妇女,则更是/披缁持槵子,修西方0[16](P242),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至于民间一般百姓家的妇女,一方面是受时风影响,另一方面由于天灾人祸的不断,更使她们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的佑护。明末名僧袾宏笔下记录了三个贤女,均与宗教有着一种亲近的关系。除了那位出家的严姓之尼外,尚有下面两位妇女:一位赵姓之女,手书5华严经681卷;另一位则是朱姓之女,为了劝其丈夫休罢渔业,宁愿不顾身命,自己投身水中[17](P174)。
在这些信佛斋素的妇女中,寡妇无疑是一个特殊的体。据史料记载,明末崇祯年间,杭州有一位僧人金台,在皋亭建了一座禅院。于是,凡是死了丈夫的寡妇,纷纷/执弟子礼,倾家财布施,受法名,焚修院中0,其目的就是为了求得来世/不为寡妇0[18](P884)。更有一些妇女,其信佛之诚,达于一生,甚至影响到自己的儿子。明末名僧袾宏记一张姓女子云:
袁居士母张氏,自幼归依普门大士甚严,其嫁也,奉大士像以俱。孕居士腹中十月,无一日怠胎教也。夫内人之能倾向事佛者,世亦恒有,至于将作新妇,不汲汲以服饰为光华,而供大士于奁具,可谓迥出凡情,耳目所未闻见[19](P123-124)。
固然名列贱籍,然民间的许多宗教活动,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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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会或祭祀之类,都离不开这些。与其他的行业一样,这一行也有自己的行业神。据说,明代的供奉/白眉神0。此神长髯伟貌,骑马,与关帝像略肖,但眉白而眼赤[20](P919-920)。坊曲中娼妓初次接客,必与嫖客同拜此神,然后再定情。
妇女的宗教活动,多与那些游荡于城乡各地并自称师长、火居道士、师公、师婆、圣子一类的巫师有关。这些巫师、尼姑、道姑或假画地狱,私造/邪书0,伪传佛曲,摇惑四民;或烧香施茶,降神跳鬼,举行一些修斋设醮的活动。正如明代的小说所言,道姑藉着吃斋念佛的名头,专门哄骗人家妇女/上庙烧香0,导致很多妇人/瞒了公婆,背了汉子,偷粮食作斋粮,捐簪环作布施。渐哄得那些混帐妇人瞒了成合队,认娘女,拜姊妹,举国若狂0[21](P806-807)。史称巫师/交通妇女0[22],就是最好的例证。
在晚明,不但宫中女子向寺观布施成风,即使民间士大夫家族乃至一般百姓家中的女子,也大多为了
求得佛道之神的佑护,向寺庙布施。如明末著名诗人吴伟业就说她的母亲朱淑人,/精心事佛,尝于邓尉山中创构杰阁,虔奉一大藏教0。而当时秦留仙的祖母秦太夫人也在宗教信仰上/实用同心,信施重叠,像设庄严,俾愿力克有所成就0[23](P815)。南京南门外普德寺,距雨花台大约一里许,寺中有铜佛一尊,高约一丈多,又有铁罗汉五百尊,高约三尺,同时供奉在一座大殿中,为南京各寺所仅见,全是万历年间/某姓妇人所铸,以布施僧侣者0[24](P973)。钱谦益信佛,自称/聚沙居士0。其妾柳如是,受其影响,亦自称观音座下女弟子。如是因为多病,发愿舍财,造了一座大悲观世音菩萨像,长三尺六寸,四十余臂,相好庄严,并奉安于家里我闻室中[25](P1745)。此外,在晚明,出现了一些著名的佛教僧人,在士大夫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力,达观即是其中的代表。据万历三十年(1602年)御史康丕扬疏奏,达观在真定时,从他听讲佛经的士大夫很多,甚至家中/妻女出拜,崇奉茹素0[26]。可见,士大夫家族中妇女之信佛,与这些佛教名僧颇有关系。
明末,士大夫大多好禅,甚至聚众讲经,于是在北京、南京、杭州、苏州等地,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禅僧主持的讲经大会。在这些讲经大会中,妇女也成了忠实的参与者与听众。如在北京,每年的四月,各座佛教寺庙均有参禅礼佛之会,大多/男女杂遝0[27],说明妇女也是这种众性佛教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又崇祯二年(1629年),有一位江西的法师在南京南门讲经,/听者数十万人,男女夹杂,至不忍言0。崇祯七年(1634年),杭州也举行过一次相同的讲经大会。崇祯十年(1637年),在苏州的虎丘又举行了讲经大会,/僧俗各半,而妇女尤多,至绕台攀座0[28]。
从妇女的家庭职责来看,起初需要相夫教子,但一旦儿子娶妻成立,外事由儿子掌管,内事由儿媳承担,此时往往就不再过问家业,而是专修净业。这显然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如汪道昆所作5周母传6中的薛应星,自嫁入周家以后,在晚年就不再过问家事,而是/闭关,阅5华严6、5法华6、5金刚6诸经,及慈悲、忏法、净土诸籍0。闭关三年,尚不出关。随后又闭关, /日诵5圆觉经6五百余言,即衣食无所问0[29](P822-823)。
三、妇女的烧香活动
通观明代法律,从制度的层面禁止妇女去寺观烧香。其中有一条规定:/若有官及军民之家,纵令妻女于寺观神庙烧香者,笞四十,罪坐夫男。无夫男者,罪坐本妇。其寺观神庙住持及守门之人,不为禁止,与同罪。0[30](P89)尽管法律有此禁例,但其实际的执行状况并不乐观。明代的史料记载揭示,自弘治以后,妇女出入寺观烧香已经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弘治十一年(1498年)十一月,户科给事中丛兰上奏,在每月的朔、望以及四月初八,北京的妇女/假以烧香游山为名,出入寺观,亦有经宿或数日不回者0[31],要求痛加禁约,以正风俗。又如明人张萱有言:/今田野人家妇女,有相聚三二十人,结社讲经,不分晓夜者;有跋涉数千里外,望南海、走东岳祈福者;有朔、望入祠庙烧香者。0[32]上述记载大抵概括了明代妇女烧香活动的基本形式,亦即分为以下两种:一在近处祠庙烧香,二是远出朝山进香。
妇女入寺庙烧香,或者外出进香,这在明代各地已经成为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如北京城东有座东岳庙,庙中供奉东岳神。每年三月二十八日,为东岳大帝的降生之辰,设有国醮。民间每年各随其地,预集近邻,结成/香会0。妇女也结成香会。这一天,行者塞路,呼佛声震天动地,甚至有的人一步一拜,称为/拜香庙0[33](p191)。又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在北京城西的蓝靛厂建了一座西顶娘娘庙,于是一些/室女艳妇,藉此机会以恣游观,坐二人小轿,而怀中抱土一袋,随进香纸以徼福焉0[34](P111)。
在苏州一带,按照当地的风俗,每当春日、秋月, /妇女多之名山胜刹拈香佛前0[35]。据黄省曾5吴风录6的记载,每年的二三月间,苏州/士女浑聚至支硎山观音殿,供香不绝0[36](P51)。支硎山,在苏州府城西25里,因山之东脚下有观音寺,故又称观音山。苏州妇女主要是在观音诞日之时,至观音殿朝拜烧香。在越地绍兴,在一些妇女中也流行入庙烧纸锭的习俗,号称将纸锭烧毁,/先是寄之冥司,死得用之也0[37]。
明代的小说已经明白地显示,当时大户人家女眷若是到寺庙里进香,在时间上不是清晨,就是傍晚。为什么选择这种时间?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为了避免男女之嫌。早则人还没来,晚则人都已经散去[38](P126)。明末清初人李雯,专门写有一篇5烧香曲6,对明代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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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烧香活动作了很好的描摹。其中云:
金阁秋净天如水,桂花坐落凉风里。东墙云叶吐明蟾,绣户鸾屏临夜起。翡翠缾高金博山,隔窗云母香盘盘。细劈犀纹怜素手,斜斜麝月弄青烟。凭将桂火沈沈力,吹散行云袅空碧。各存密意对秋风,共展芳襟礼瑶席。江南画阁复重重,欲卷珠帘怨不逢。莫愁堂上无消息,几度香销明月中[39](P269-270)。
上面所记是明代妇女日常在家中的烧香拜佛。从明代小说与戏曲的记载中,我们可以证实一些大家闺秀每天在家中佛前烧晚香¼,几乎已成一种惯例。
为了更为详细地阐述妇女外出烧香的事实,我们不妨引一篇当时题为5烧香娘娘6的民歌作为例子加以具体分析。这则民歌详细描摹了苏州城中一户市井小生意人家的娘子,前去穹隆山烧香还愿的经过,其中以下几点值得关注:
其一,妇女外出烧香,或是/许愿0,或是/还愿0。民间妇女的许愿抑或还愿,尽管是一种宗教信仰活动,就其本质来说,仍是一种赤裸裸的人神/交易0活动,体现了中国民间宗教信仰活动最为明显的现世利益性。妇女通过烧香的形式在神前许下愿心,无论愿望是否得以实现,最后必须再到神前烧香偿
还愿心。而这类愿心的偿还,其最为简单的形式,就是到神前烧香还愿。除此之外,尚有诵经、刻经、造像以及其他一些宗教布施之举,借此偿还心愿。可见,从烧香活动中可以反映出人神交易的完整过程:人们在神前许下愿心y神对人们愿心的报偿(无论愿心是否得以实现)y人们通过一些物质乃至精神上的付出,得以偿还在神前许下的愿心,亦即所谓的/还愿0。于是,人神之间的一次交易活动就此完成。所有这些,在这首民歌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如民歌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城市市井少妇,她之所以去穹窿山烧香,其目的有二:一是从小就在穹窿山许下了/香愿0,需要前去偿还;二是在夜里偶然做得一梦,亦即/三茆菩萨派我灾殃0,顿时引发心理恐慌,需要通过烧香的形式而得以/禳灾0。可见,一次偶然得梦而引发的心理恐慌,再加之在神前久已许下的香愿,最终促成了这位市井妇女的烧香之旅。
其二,在明代城市市井家庭中,通常在妇女外出烧香问题上存在争执。那些小生意人家的男性主人首先关心的是家中的生计,即如民歌中所云,生意不好,无处赚钱,家中既/无柴少米0,又兼/春季屋钱要紧0,显然并无余钱支付外出烧香的费用。其次,妻子外出进香,抛头露面,对丈夫来说,也是一种威胁,难免会产生对妻子烧香的反感。民歌后面所述妻子外出烧香途中的经历,大抵说明丈夫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坐船之时,船家已是春心荡漾,甚至掠过一丝/若能替渠歇介一夜,再贴渠介五钱放光0的歪念头;下船坐轿,更是/引动了多少个后生0,让轿夫顿生/妄想0。而就妻子来说,外出烧香显然也有自己的理由。一方面,外出烧香确实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她对宗教的虔诚情感,希望藉此还愿;
另一方面,对妇女来说,外出烧香更是一次展现自我的最好机会,从某种程度上说,到乡下烧香甚至可以满足城市市井妇女的虚荣心。有了如此的想法差异,夫妻难免会产生一些矛盾。然从民歌的记载来看,市井家庭中的妇女,并非一味受到丈夫的压制,而是充分掌握着话语权甚至决定自己行动的自由。民歌记道,这位/烧香娘娘0外出烧香的念头遭丈夫拒绝之后,先是对丈夫/天灾神祸0、/乌龟亡八0一通乱骂,而后就是摔东西,亦即民歌所谓的/抬儿朓凳只听得霹雳拍拉,碗盏壶瓶流水倾匡0。面对河东狮吼,或者说/儿凶似老虎0,那么,做丈夫的只好/奔似山獐0,退避三舍。
其三,民歌真实地道出了明代城市市井妇女外出烧香所需费用,以及为使烧香之旅成行,妇女如何筹集这些经费。对此,民歌中的/烧香娘娘0一语道破:/我先脱个小衣裳洗洗浆浆,打发两人转背,就央个姑妈外甥,收铜杓注子两件,同两领补打个衣裳,替我拿来典当里去当当,买停当子纸马牙香,蜡烛要介两对,还要介一块千张,籴子三升白米,明朝煮饭,一箍松箍今夜烧子个浴汤。兑介钱半成银子,还个船轿,换介三十新铜钱,我打发个叫化婆娘。0可见,外出烧香所需要的花销,包括烧香必需的/纸马牙香0、/蜡烛0、/阡张0,路上所带饭食,烧香旅途上必要的/船轿0钱,以及伴随烧香的/叫化婆娘0的辛苦钱。所有这些费用,对于一个市井小民家庭来说,显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在家中无余钱可使的窘况下,只好通过典当家中的衣服、日用器皿来筹集烧香旅费。
其四,民歌真实地反映了妇女的外出烧香之旅,宗教还愿与休闲旅游合而为一。毫无疑问,宗教还愿,完成在神前许下的诺言,显然是这次烧香之旅的主要成因,也是得以成行的主要借口。但在这层
冠冕堂皇的宗教外衣之下,烧香娘娘却要履行休闲旅游之实。民歌揭示道:在这次烧香之旅中,烧香娘娘除了先到穹窿山还了香愿之外,剩下的所有活动,诸如/后到玄墓山看看假山经堂0,/转来要到天池看看石殿0,/再到一云徐家坟上张张0,/还要看金山寺里坐关个和尚,天平山看看范文正公个祠堂0,如此等等,均与宗教信仰无涉,而是一种实在的借烧香为名的旅游活动。至于烧香时间正值/春二三月0,天气已显/暖洋洋0之候,江南繁花似锦,更为外出烧香旅游提供了便利条件。judas lady gaga
其五,既然名为烧香,实则已成旅游的赏心乐事,那么,这些城市市井妇女对烧香之旅就会格外精心布置,充分体现出市井妇女贪图虚荣的心理。民歌中所反映的烧香娘娘,因为家庭经济状况拮据,外出烧香所需的穿着打扮,亦即所谓的/首饰0与/衣裳0,全都借自对门的/知心妈妈0和隔壁/着意0的/娘娘0。先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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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雪简谱头上的首饰,正如民歌所言:/头上嵌珠子天鹅绒云髻,要借介一个,芙蓉锦苓子包头借介一方,兰花头玉簪要借一只,丁香环借介一双0。此外,/一个金镶玉观音押鬓0借自/徐管家娘子0,/两只摘金桃个凤
凰0借自/陈卖肉新妇0,/涂金蝴蝶0借自/张大0,/点翠个螳螂0借自/李三阿妈0。还有,花/四个铜钱0,/买条红头绳札子个螺蛳0,再用/饶星鹿角菜来刷刷鬓傍0。再来看身上的衣裳,亦如民歌所言:/借介件绵绸衫桃红夹袄来衬里,外头个单衫,弗拘荸桃青或是柳黄,花绸连裙洒线披风各要一件,白地青镶靴头鞋对脚膝裤各要一双,再借一付洗白脚带。0显然,也都是借来之物。此外,还要/讨一圆香圆肥皂打打身上,拆拽介两根安息香熏熏个衣裳0。如此/忒要风光0,显然是为了在烧香旅途中引起乡下人的瞩目。从民歌中可知,烧香娘娘这一虚荣的心理完全得到了满足。到了乡下,不仅乡下人把她当成/出乡个观音菩萨0、/抄化个陈州娘娘0,而且/蜂喧蝶嚷,到处生香0,引发一些后生痴心/妄想0[40](P418-424)。
明代的小说资料同样可以补充说明当时妇女外出进香的基本情况。小说5金瓶梅6记载,吴月娘为了还西门庆病重时所许的愿,就打算去泰山碧霞元君庙的/顶上娘娘0进香。尽管在进香路上必须远涉关山,但宗教的虔诚心支撑着她们可以承受路上的艰辛。到了泰山,上山之后,一般是先到岱岳庙,在正殿上进香,瞻拜圣像。在进香过程中,由庙祝道士在旁念文书,然后在两廊均烧了纸钱,吃了斋食。在做了这些之后,再到顶上,登四十九盘,行四十五里,才到达娘娘金殿,亦即/碧霞宫0。在瞻拜完娘娘的塑像之后,再由庙祝道士替进香者宣读还愿疏文,在金炉内点上香,将纸马金银焚化,呈上祭物,进香就算基本完成[41](P1284-1286)。
小说5二刻拍案惊奇6也记载了妇女外出烧香的事实。如当时北直隶张家湾有一位莫大,因为在家闷我是真的爱上你
得不耐烦,就问了丈夫,与邻里两三个妇女相约,一同到岳庙里烧香。根据当时北方的风俗,女人外出,只是自行,男子尽管自己做事,通常并不一同随行。于是,莫大与一伙女伴就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出去烧香。她们在庙里烧过香之后,就/各处游耍,挑了酒盒,野地里随着好坐处,即便摆桌吃酒0[42](P384)。更有甚者,一些妇女开始组织进香组织/香社0,前往泰山进香。在这些进香团体中,其中聚集了众多的善男信女,一路浩浩荡荡,向泰山进发。关于此类妇女参与其间的香社,小说有下面的揭示:
好个丁寡妇,他在三百多人里选了十个能事的,做了香头,造起泰山进香的十面旗来,每一个香头领一面旗去,招那进香的入旗。他又用了三十两分上银子,央济宁一个翰林封君,与了郓城知县一封书,说连年荒歉,今有善信男女往虔诚往泰山进香行礼,保一境大安,那旗上都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0八字,求知县每一旗上用一颗红印。,,丁寡妇期定在二月十二日起身,赶三月初一日上泰山烧香,哄动了地方[43](P24-28)。
小说记载并没有说香头出任者是男性还是女性,但从整个香社由一个寡妇倡导乃至组织这一点来看,其中的香头必然不乏妇女出任的例子。
上面所引,尽管是民歌、小说之言,故事或许是虚构的,而且不乏文饰、夸张之处,但所反映的烧香之事,却亦可以从史料中得到印证。如史料记载,在福建建宁, /妇年三十以上,朔望聚念佛,老少丛杂,诵声嘈嘈,则有道媪为之领袖,或导之入寺烧香,虽有司严禁,不能革也0[44](P503-504)。
在明代,杭州天竺已经成为东南香火盛地,很多去普陀进香者,均先至杭州天竺烧香,由此也就形成了著名的/香市0。正如张岱所言,天竺香火,/当甲东南0,而至天竺进香、/宿山0之人,/与南海潮音寺正等0。½又如袁宏道记天竺烧香盛况道:/天竺之山,周遭攒簇如城。余仲春十八宿此,烧香男女,弥谷被野,一般露地而立,至次早方去。堂上堂下,人气如烟不可近。0[45](P1070-1071)这是袁宏道的亲身经历,所记相当真实。从中不难发现,妇女至天竺进香,主要集中于仲春,尤其是每年二月十九日观音大士诞辰前后。明人季婴的记载同样提供了相关的佐证:/朝谒者,四时不绝,春间尤盛。二月十九日,大士诞辰。殿上建会设斋,远近士女虔集。阗山塞道,烟焰薰天。累朝多宣赐金帛、宝旛之属。0[46](P1012)妇女至寺庙烧香,有时还带着自己家中孩子。如张岱就清楚地记录了自己少时跟随自己的母亲,至杭州高丽寺烧香[47](P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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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陀、天竺香火之盛,与妇女的观音信仰有密切的关系。此外,尚有一个现象值得引起关注,即妇女不去东岳庙、城隍庙烧香,而更喜欢去尼姑庵烧香。究其原因,正如明人李开先5新编林冲宝剑记6剧中尼姑妙好之口云:/小门闺怨女,大户动情妻,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0[48](P1027)尽管是文学作品,却一语道出了妇女去尼姑庵烧香的真正原因,同时也为进一步剖析妇女烧香的心理动机提供了很好的佐证。
在明代妇女的宗教信仰活动中,/宿山0与/宣卷0这两种宗教习俗非常值得注意。民间妇女的宗教活动,除了平时每月朔、望两日的烧香,以及远出朝山进香之外,比较重要而且相对定期的宗教活动,就是/
宿山0与/宣卷0。尽管有些比较有见识的妇女,能够遵守/妇人女子,无出闺门0的礼教准则,并将僧尼道士终日聚于/无主之家0视为一种耻辱¾,但从明代的史实来看,无论是官宦人家的妇女,还是一般小户人家的妇女,无不与佛、道二教人员有往还,有时甚至关系相当密切。
所谓宿山,即妇女去附近寺庙烧香,并顺便旅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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