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藏起来的扑克
作者:陆荣斌
来源:《北方文学·上旬》我不想逃歌词2013年第09
        1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丽秀很害怕听到公路上传来柳微车急切的喇叭声。她家就在公路边上,那辆银白的柳微车每天上午都准时出现在她家门口。那一声紧过一声的嘀嘀声,像催命的无常,催促着屋里的阿鲁。但更像是一颗颗石子,投在叶丽秀本就不平静的心海里,因此而生的波纹就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叶丽秀为此很恼火,她忍不住学着阿鲁骂了一句很脏的壮话。
        阿鲁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粗口话,还在低头匆匆擦拭着脚上的黑皮鞋。对于叶丽秀随后而来的喋喋不休,阿鲁更是充耳不闻。阿鲁擦拭完皮鞋,随手把刷子扔到一边,起身亲了亲坐在床上的儿子,就急匆匆地冲出门去。叶丽秀就冲着阿鲁决绝离去的背影叫起来,要我怎么说你才听?阿鲁听得见她的叫声,却头也不回,像个无赖似的叫道,只要你到那副扑克,我就不再去了。叶丽秀还想再说我懒得理你那副扑克,你快给我回来。那柳微车却已载着阿鲁绝尘而
去。
        叶丽秀真想到阿鲁所说的那副扑克。阿鲁说,小的时候他曾经拥有过一副扑克。正是拥有那副扑克,他才学会赌博,后来因为母亲的严厉管制,他才把那副扑克藏起来。他记得,他把扑克塞到屋里的一处墙缝里了,还用一截断砖遮掩起来。可是后来,他再没有到那副扑克。阿鲁还说,他憎恨那副扑克,没有它,他不会学会赌博。他要到它,亲手把它烧毁,他才有决心把赌瘾戒掉。可是他怎么都不着了。在叶丽秀一遍又一遍哀求他别再去赌博的时候,他对叶丽秀说,你帮我出那副扑克,到了我就不去了。
        叶丽秀觉得阿鲁很荒唐,很可笑,甚至有些无耻。也许他根本就不曾藏过扑克,他只是在替自己寻借口。叶丽秀一直在。每天阿鲁跟他的那些赌友乘着柳微车去后,叶丽秀就开始她的寻。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砖缝,都被她的目光一一抚摸,就是没有那副扑克的影子。叶丽秀环视着这所破败的老瓦房,自言自语起来,我就不信,我不到那副扑克。该死的扑克,你给我滚出来。咬牙切齿的叶丽秀把这后一句说得狠狠的,把她坐在床沿上的儿子吓了一跳。也就在那一刻,她脑子里萌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把房子拆掉,就不信不出那副扑克牌。反正这房子也老了,又是瓦房,早该拆了。放眼看去,村里还有谁住在瓦
房里?人们早已都住在平房里了。瓦房也只是牛住的,或是堆放稻草、玉米秸之类的杂物,而他们还住这老旧的瓦房里。叶丽秀早动员阿鲁拆掉老瓦房建新房了,可阿鲁总说,就这样吧,等攒够钱了到县城去买块地皮再建房。
        叶丽秀早不相信阿鲁的鬼话了,他说要攒钱,其实就是妄想着在上捞一把。可一直以来,没见着阿鲁捞到什么,倒把他自己打工积攒的钱给贴进去了。这样还不算,他还想打叶丽秀的存折的主意。叶丽秀是有一张存折,里面有两万多块钱,叶丽秀对阿鲁说,你别想打那张存折的主意,我还指望着留那钱养我儿子呢。
        叶丽秀决定上房揭瓦拆老房,到阿鲁说的小时候藏的那副扑克,不为别的,就为阿鲁说的那句话——她到扑克他就不再去赌。
        叶丽秀是个外来媳妇,在外打工时认识阿鲁,两人谈了两年多的恋爱,当发现叶丽秀怀孕时,他们就回阿鲁家来了。回到农村来的阿鲁,整天无所事事,就常常把叶丽秀一个人撇在家,自己赶去。独自在家的叶丽秀,整天闷坐在家门前,邻居花婶见了,就经常过来和她聊天,也常叫叶丽秀到她家去坐坐。花婶是叶丽秀嫁到古尧这个村庄后唯一熟识的人。叶丽秀看得出花婶是个热心肠的人,她决定要上房揭瓦拆老房时想到了花婶,她想让花婶帮
她带孩子,并在村里几个人来帮她拆房。
        叶丽秀把这个决定告诉花婶后,花婶把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惊讶得近乎夸张的语气着实把叶丽秀吓了一跳。什么?你要拆房子?而且就为了一副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扑克?
        叶丽秀怯怯地应了一声,嗯!
        花婶盯着叶丽秀低垂的脸,咬牙切齿起来。你啊,也是二十好几岁的人了,怎么想得跟个小孩似的简单?你真相信阿鲁会戒赌?你知道什么叫狗改不了吗?阿鲁就是。
        我不知道他这么好赌的。叶丽秀说。
        你要知道也许就不会跟他来了。花婶说。
        叶丽秀没有作声,她想花婶是说到她心里去了。可是木已成舟,她还能怎样?她现在不想去后悔什么,她只想往前看,看看她一天天长大的儿子,看看她未来的日子。她想起阿鲁好几次赌赢钱回来就把钱交给她,这样的他不至于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吧?虽然后来他又把钱要回去。
        花婶又说,你真要拆房也得等阿鲁回来再拆啊。再说了,拆房子你们去哪住?
        叶丽秀下定决心似的,说,我一定要拆,今天就拆!我想好了,即使我不到阿鲁所说的扑克,我也要建个新房,我可不想全村就我一家还住在老瓦房里。还有,你能不能租你家的一间老瓦房给我,让我们暂住一两个月。
        花婶家虽然建起了二层小楼,可还保留着老瓦房,存放些稻草、玉米秸。一听叶丽秀说要租她的老瓦房,就不高兴了,说,租什么租?你真决定拆自家的房,我就帮你腾一间出来。
        叶丽秀说,嗯!那就麻烦阿婶了。
        被花婶叫来给叶丽秀帮忙的几个大叔大伯站在阿鲁家的老瓦房前犹疑了。阿鲁不在家,到头来他们会不会是好心办坏事?叶丽秀见他们迟迟未动。就自己把花婶家的竹梯往房檐上一架,麻利地攀上梯子,开始风风火火地把一片片因日晒雨淋得黑了的瓦撸下房来。噼哩啪啦的瓦片碎裂声,似在透露着叶丽秀的决心。看此情景,几个被叫来帮忙的村里男人也就相随着攀向房顶。
        上房揭瓦的响声惊动了屋檐下结网的蜘蛛和老瓦房各个角落的老鼠,它们仓皇四处逃窜。当然,也可能惊动了这老瓦房里某处墙缝里躲藏着的扑克。那副扑克被阿鲁藏得有些久远了,差不多十五年了。它挤在隐蔽的墙缝里,一天天一年年被蟑螂之类的虫子咬啮着,也许早已被蚕食殆尽了。
        叶丽秀叮嘱帮忙的大叔大伯,慢慢拆,仔细,看看墙缝里有没有一副扑克。
        2
        说起阿鲁,人们总会饶有兴味地说起他的那些陈年旧事。村里人读书少,不会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诸如此类文绉绉的词句,但表达相同此类的意思,人们用的却是更为形象贴切的话。他们说,瓦檐上滴下的雨滴,该滴落哪里就滴落哪里,是不会轻易移位的。他们这是说阿鲁,说阿鲁是他阿爸的翻版,就像同一块模子里打出来的两块泥砖。
        阿鲁在小学读书时,每天放学回家,经常比别的同学晚到家,有时甚至忘了回家。而旷课迟到,那更是常有的事。这些,都是因为他的手里有一副扑克牌,那副扑克牌是他从阿爸那里得到的。在他阿爸赌钱的时候,他会跑去看阿爸赌钱。看不是本意,去向阿爸讨要些零花钱和等着捡他们玩的扑克牌才是真。
        阿鲁站在阿爸身旁,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钱票子在大人的手中传来递去,很是艳羡。这时,阿爸从自己的脚边捡起一张一角或两角的票子递给身边的阿鲁,去!小孩子一边玩去!得到钱,阿鲁就失去了看玩牌的兴趣,兴冲冲地去了。一角钱,在当时可以买十颗糖呢。等把钱花完,糖吃光,阿鲁又去看他阿爸玩牌,他想等他们玩牌结束散去后,把他们丢弃在原地的扑克牌捡走。
        阿鲁的书包里给一副扑克牌留了一个空间。在教室里,老师不在的时候,阿鲁就拿出书包里的扑克牌,和几个同样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学起大人们玩起了赌博。他们没有钱,就把那些除语文、数学以外的副科课本撕下一页页,裁成一张张钞票大小的纸片当作钞票。他们兴致勃勃,玩得不亦乐乎。他们总有办法逃过老师严厉的目光,即使是上学放学的路上,他们几个也会不失时机地蹲坐在路边的某片草地上玩起来。路过的大人看见了,总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有的忍不住还会说上几句,你们可真会玩啊!你们就学吧,要不以后怎么会赌?有的还吓唬他们,说要到学校去告诉老师。
        这时,阿鲁的目光就从玩的牌上移开,抬起头来拿一双像鹰隼的眼睛那样黑的眼睛乜斜着说话的人。他满不在乎地说,我们不怕,你告诉谁我们都不怕。
        小时候的阿鲁是顽劣的,他不是什么都不怕,他怕他阿妈细长的竹鞭。阿鲁的阿爸常年在外地打工,过年过节回家来也很少管教阿鲁,阿鲁的阿妈就格外严厉起来。她不想阿鲁长大后也像他阿爸那样沾染上赌博的恶习。阿鲁上学放学路上在路边玩牌的事传到他阿妈那里,阿鲁刚进家门,她手中那细长的竹鞭就雨点般落在他的双手上、屁股上及腿上,弄得阿鲁哇哇大叫着,蹦跳着,像一个跳着劲舞的摇滚歌手。
        在阿鲁哭爹喊娘的嚎叫声中,阿妈质问他,还敢不敢玩扑克了?
        阿鲁哭着喊着,不玩了,不玩了,再也不玩了。
        阿妈厉声道,那你的扑克呢?交出来!
        我没有扑克,那是阿华他们的。阿华是和阿鲁一起玩牌的伙伴。阿鲁对母亲撒了谎,他不想交出他喜爱的扑克。事后,他担心母亲发现他的扑克,他把它藏到了家里的一处墙缝里,还用一截砖头把藏着扑克的墙缝塞平。他想等阿妈淡忘了再把它拿出来。
        3
        在瓦片断砖的坠落声和由此扬起的灰尘中,大伙儿在外来媳妇叶丽秀的带领下把阿鲁家两间老旧的瓦房拆掉了一大半,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了,仍旧没有发现叶丽秀所要寻的扑克。
        此时,大伙儿正坐在拆掉了大半的墙垛上抽着烟,同样是灰头土脸的叶丽秀还在不依不挠地把一块块砖拆掉。站在不远处抱着叶丽秀孩子在望着的花婶听到了墙垛上一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悠悠地朝她飘过来:花婶,我们不能跟着这个傻丫头一起傻了。
        怎么?你们就这样帮人家把房子拆掉一半就不拆了?花婶急得叫起来。
        叶丽秀疑惑地朝下面的花婶看过来,不知道她怎么了。叶丽秀来到村里的时间不长,她还听不懂花婶他们说的壮话。
        墙垛上的忙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像这丫头一样老是想着寻什么鬼扑克了,她天真我们可不天真,我们只管拆房,懒得她那什么鬼扑克。
        花婶说,随你们怎么想,你们要跟着这丫头把房子拆完,阿鲁总不会缺碗酒给你们喝的。
        同时,花婶操起夹壮的普通话叫了墙垛上的叶丽秀,秀,打电话叫阿鲁买好酒好菜回来,你大叔大伯他们辛苦咧。
        叶丽秀应着,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来。
        不着一丝痕迹地,花婶夹壮的普通话转到了生硬的壮话口音来。这时,她是对着墙垛上的男人们说的。
        花婶说,这孩子要强着呢。阿鲁他阿妈当初要像她这样,这个家总不至于这样的。
        还在吞云吐雾的男人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汇拢成一束照到叶丽秀灰不溜秋的身上,他们轻而易举地就照出了她身子骨里透出的那份倔强。相比于阿鲁的阿妈,叶丽秀简直倔强得要命。她没有见过婆婆,从阿鲁那里,她没有获得有关婆婆的真实情况。倒是从花婶那里,她隐约知道婆婆的一些事情。
        村里有谁不知道,有多少个年三十的傍晚,此起彼伏的炮竹声回荡在村子上空了,阿鲁的阿爸还迟迟没有回家来。阿鲁的阿妈不是没有管过,但当她管过了一次,她才知道自己的话抵不过一个闷闷的。纵然如此,她仍一次次地去管着阿爸。阿鲁记得阿妈去阿爸回
来的那一个下午。那天是年三十,阿妈杀好过年的鸡,煮好饭菜,还没见阿爸回来。阿妈从供桌上撤下那只煮熟的泛着诱人光亮的黄皮公鸡,放进碗柜,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滚出眼眶,滴落在老屋里满是尘土的地上。阿鲁看在眼里,心就有一种莫名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