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娴《致遗忘了我的你》-天蓝石
  《致遗忘了我的你》——天蓝石
  张小娴
  给遗忘了我的你
  你长得英俊潇洒,
  她们都为你着迷。
  但是,我告诉自己,
  只有我和你那段纯纯的爱,
  才会让你永远怀念。
  后来我知道,
  我这种想法是多么天真,
  你根本不认得我。
  “欢迎来到弟弟奇魔法世界!史上最出的魔术师弟弟奇今晚为你献艺!请各位鼓掌!”一只红嘴绿鹦鹉雀跃地拍着翅膀说。
  “闭嘴吧!蠢材!弟弟奇已经死了!”一张布满油垢的脸从一辆旧车底下钻出来。是一个年轻的修车工人在喊。
  这间修车房里停着几部老旧的车子,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机油味,系着脚链的鹦鹉被拴在一根铁管上,脏兮兮的。
  鹦鹉没泄气,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毕竟,当了“弟弟奇魔术团”的报幕员十五年,要改变过来并不容易。从前,魔术师每晚还给它一袭金斗篷穿呢。它在台上不知多么威风。
  “吵死了!”那个不耐烦的修车工人朝鹦鹉甩出手上的一把螺钉起子。
  绿鹦鹉连忙把头侧过去避开了,没敢再说话,一颗凄凉的眼泪从它眼里淌下。“日子难过啊!”它心里慨叹。自从三年前魔术团解散后,它的同伴们,那些白兔、鸽子、小狗,还有魔
术女郎,都已经各散东西。它辗转被卖到这间又脏又破的修车房,漂亮的羽毛沾上了洗不净的油垢,成天听到的都是粗声大气的咒骂。他们以为它是谁呀?它可是伟大魔术师的伟大报幕员呢!它仰脸看着永难企及的一片蓝天,开始相信,也许,弟弟奇真的死了。
  初秋悄然降临在这个美丽的城市,最后一百灵鸟朝南方飞去。今年的天空有点不寻常,从夏天一直蓝到初秋,白天是粉蓝,晚上深得像蓝宝石,即使下雨,也不曾转成灰,好像要把人生所有的愁苦驱走。然而,有一个人,他心中的一片蓝天却已经一去不返。
  寂静的街道上,弟弟奇穿着黑细条纹西装,浓密的黑发乱蓬蓬的,一脸络腮胡,一双修长的手从袖口露出来,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黑皮带的古董金表,眼神落寞,即便如此,优雅的风度依然迷人。然而,俊朗外表底下的那颗心,对外在的一切早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他像做梦般走着,一百灵鸟从他头顶飞过,他看不见。几个穿着白校服短裙的少女嬉笑着打他身旁走过,炫耀着最灿烂的青春,他看不见。一个头上裹着爬满马儿图案的米丝巾、穿着红裙子、脸上架着墨镜的女人跟他擦肩而过,他看不见,女人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一步一步走向他的避难所——一幢灰蓝大门的旧式六层公寓。年轻的小个子管理员是从乡下来的,并不知道他曾是名满天下的魔术师弟弟奇,一直把他当作普通的住客看待。
  弟弟奇进了电梯,按了楼层,电梯往上升到四楼,颠了一下停住,然后门开了。弟弟奇机械地朝自己的公寓走去。他左手掏出钥匙插在匙孔里,把钥匙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了,他疲乏地往里走。
  房子里只有一张床铺,其余的.地方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魔术道具,有刀锯美人用的大木箱和利刀、用来锁住魔术师的金华丽铁铸大鸟笼、一匹给拆了下来的旋转木马,还有数不尽的黑圆礼帽和魔术师的金披风,这些东西而今都封尘了,几根原本饰在大鸟笼顶上的彩羽毛在尘埃中飞扬,像是送葬的人往墓穴上撒的鲜花。
  弟弟奇把从外面带回来的一瓶酒放在桌子上,脱掉外衣,在乱糟糟的五斗柜上到一只平底酒杯。他把那瓶酒重又拿起来,夹在右边腋下,左手旋开盖子,将酒缓缓倒进杯里,倒得满满的。
  他在窗前的一把红丝绒扶手椅子上坐了下来,叉开双腿,右手拿起酒杯,这只手不自觉地
些微抖颤。他啜了一口酒,又一口,空空地等着漫长的一天过去。这时候,窗外飞来一只雪白的鸽子,窗子没打开,鸽子栖在窗边,一双稚气的小眼睛隔着一扇窗看着屋里的人,那颗小脑袋依恋地抵着窗。
  “走吧!”弟弟奇跟它说,仿佛它听得懂似的。
  鸽子拍拍翅膀,在窗外徘徊,不肯飞走。
  “傻瓜,魔术团已经解散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带着醉意的弟弟奇干干地说。
  三年前,他把团里的绿鹦鹉、白兔和鸽子都放走了,他再也用不着它们,唯独这只右眼下面有一根金羽毛的鸽子一直不肯走,每天都来看他。他狠心地关起窗,不让它进来,不给它食物,它却依然傻气地以为旧时的主人总有一天会为它打开一扇窗。
  在弟弟奇那遥远的故乡小镇,学校里那个顶端冒泡的喷泉上也常常有鸽子飞翔。那时候的他并不爱读书。
  他是个反叛的穷孩子,九岁那年结交了一帮坏朋友,跟着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小流氓,专门在镇上打荷包。他聪明、动作敏捷,仿佛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一天,他在镇上一家小旅店外面盯上一个衣着富贵的老男人,看来是个外地人,正欢欢喜喜地四处逛。弟弟奇朝他走去,经过他身边时,不动声地偷了他口袋里胀满的荷包。
  当他以为得手的时候,这个外地人突然一把抓住他。
  “你干吗?快放开我!”他装着一脸无辜地喊。
忘了你忘了还有谁  外地人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看,很快就从他身上搜出自己的荷包。
  “先生,我下次不敢了!”他挣扎着恳求。
  “可惜了这双手。”外地人抓住他那双小手说。
  弟弟奇以为这个外地人要把他双手拧断,他拼了命挣扎,哭喊着说:“先生,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我吧!”
  外地人没放手,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小子,你知道一双手可以改变命运吗?”
  他怔怔地看着外地人飞扬的眉毛和那双魔幻似的大眼睛,是这双眼睛救赎了他。从此以后,
他没有再去偷窃,而是学会了偷龙转凤和偷天换日的本领。外地人原来是个很有名的魔术师,一年前知道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没剩下多少日子,决定寻一个有天分的接班人,把自己毕生的本领传授给这个人。
  弟弟奇是个魔术奇才。他跟着老魔术师到处跑江湖,学习魔术,照顾成的鸽子和白兔。他学得很快,青出于蓝。老魔术师临死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说:“弟弟奇,你将来会比我出很多,你有一双无人能及的快手。”
  这个改变他命运的老好人走了。当弟弟奇终于拥有自己的魔术团,已经是他离故乡很远的时候。弟弟奇喜欢破天荒的演出,有一回,众目睽睽之下,他在三十秒之内把市内著名的星芒珠宝店和里面价值连城的珠宝变走,应邀出席这次世纪魔术表演的绅士淑女们看傻了眼。
  从那以后,人们称他“魔幻之手弟弟奇”。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创造了无数神话,却栽在一件简单的道具之上。那是一个酷似古代刑具的斩头机,由上下两把锋利的铡刀组成,他打算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刀锋上,然后拉下绳索,当上面的一把铡刀放下来,他便会马上身首异处。这当然只是障眼法,但是,也够惊险的了。他每一次表演的时候,台下的女观众都吓得尖声大叫。当她们看见他的头完好无恙的时候,也都忍不住哭了。
  一天,他待在后台那把魔术师的银高背椅子上休息,连续一年马不停蹄地巡回演出让他有点累了。
  “阿弟!阿弟!”养了十五年的红嘴绿鹦鹉亲昵地叫他。
  他转头朝这个资深的报幕员看,起来喂它吃几颗瓜子。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只好奇的鸽子飞到那把锋利的铡刀上。眼看它将会割断小小的脚爪,他连忙伸出右手捡起那只鸽子,却没留意到一只小狗正在咬着绳索玩。就在他伸手去抓住鸽子的当儿,那把铡刀砰的一声落下。鸽子吃了一惊,猛拍翅膀飞起,白羽毛上溅满了魔术师的鲜血。
  弟弟奇痛得昏了过去。为他做接驳手术的是市内最有名的一组专家。由于切口完整,接驳手术非常成功。然而,一切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这只复原的右手可以用筷子吃饭,可以换衣服,看起来就跟以前一样,却没法再灵巧地从袖管里变出一只鸽子,即使简单的魔术也办不到。
  是这双手扭转了他的命运,也是这双手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失去了他的魔幻之手,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难受了。
  “不做魔术师,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那位拥有一双妙手的主治大夫对他说。
  弟弟奇从此没有再见这位大夫。
  他解散了魔术团,发现酒是最好的魔术液,人喝了,就能忘记许多事情,唯有醒来的一刻才记起绝望的感觉多么熬人。
  夜已深,窗外的鸽子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地飞走了,弟弟奇一动不动地昏醉在床上。
  直到蔚蓝的天空明亮了这个城市,弟弟奇依然在梦里再一次做着鸽子衔走了他一只手的噩梦。突然,门铃响起。
  还有谁会来他?他已经隐姓埋名三年了,他依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倒头再睡,门铃又响起来。
  他走下床,把门拉开了一条缝,站在门外的女人是他不认识的。
  “是弟弟奇先生吗?”女人甜美的声音问。她脸上架着一副圆形的墨镜,像一个“8”字横挂在鼻梁上,头上裹着一条爬满马儿图案的米丝巾,个子小小,身上穿着一袭红裙。
  “你是谁?”弟弟奇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动人的声音。
  “可以让我进去吗?”
  没等弟弟奇回答,女人侧身进来,把身后的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