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情诗二首赏析
    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夜,梦中和爱妻月森谈话。这夜,是她死后的第一周年。
  转瞬间,一年又过去!这一年中,故意想起你的死,倒不甚令我伤悲,反使我心充满了无量欢愉。然而欢愉只管欢愉,在无意识中,在不知觉中我的泪却关锁不住;
  妻啊,往事不必再提起。再提也无益你本是一个优婆夷,所以你的涅槃是堪以赞美。妻啊,若是你的涅槃,还不到无余,就请你等等我,我们再商量一个去处。
  如你还要来这有愤世间游戏,我愿你化成男身,我转为女儿。我来生、生生、定为你妻,做你的殷勤本二,直服事你,得阿来辱多罗三藐二善提
  *原诗无题,此题为编者所加。
  七宝池上底乡思
  弥陀说:极乐世界底池上,何来凄切的泣声?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是谁这样猖狂。于是迦陵频迦鼓着翘膀,飞到池边一棵宝树上,还歇在那里,引颈下望:咦,佛子,你岂忘了这里
是天堂?你岂不爱这里底宝林成行?树上底花花相对,叶叶相当?你岂不闻这里有等等妙音充耳;岂不见这里有等等庄严宝相?住这样具足的乐土,为何尽自悲伤?”坐在宝莲上的少妇还自啜泣,合掌回答说:大士,这里是你底家多,在你,当然不觉得有何等苦况。我底故土是在人间,怎能教我不哭着想?
  “我要来的时候,我全身都冷却了;但我底夫君,还用他温暖的手将我搂抱,用他的融溶的泪滴在我额头。
  “我要来的时候,我全身都挺直了;但我底夫君,还把我底四肢来回曲挠。
  “我要来的时候,我全身底颜,已变得直如死灰,但我底夫君还用指头压我底两颊,看看从前的粉红能否复回。
  “现在我整天坐在这里,不时听见他底悲啼。唉,我额上底汨痕,我臂上底暖气,我脸上底颜,我全身底关节,都因着我夫君底声音,烧起来,溶起来了!我指望来这里享受快乐,现在反憔悴了!
  “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止住他底悲啼。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止住他底悲啼。
  迦陵频迦说:你且静一静,我为你吹起天笙,把你心中愁闷的垒块平一平;且化你耳边的悲啼为欢声。你且静一静,我为你吹这天笙。
  “你底声不能变为爱底喷泉,不能灭我身上一切爱痕底烈焰;也不能变为忘底深渊,使他将一切情愫投入里头,不再将人惦念。我还得回去和他相见,去解他底眷恋。
  “呵,你这样有情,谁还能对你劝说向你拦禁?回去罢,须记得这就是轮回因。
  弥陀说:善哉,迦陵!你乃能为她说这大因缘!纵然碎世界为微尘,这微尘中也住着无量有情。所以世界不尽,有情不尽;有情不尽,轮回不尽;轮回不尽,济度不尽;济度不尽,乐土乃能显现不尽。
  话说完,莲瓣渐把少妇裹起来,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着。微风一吹,它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堕入池里。
  迦陵频迦好像记不得这事,在那花花相对、叶叶相当的林中,向着别的有情歌唱击了。
  这两首衰婉凄绝的悼亡诗,是小说家、散文家、诗人、宗教学者许地山为悼念亡妻林月森
所写。许地山以小说《命命鸟》、《春桃》,散文集《空山灵雨》等享誉二、三十年代的文坛。
  许地山原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出生于台湾,后定居福建龙溪。自幼读经史,十兰岁就读于广东韶午讲习所。次年考进随宦学堂。1912年到福建省立第二师范任教。次年往缅甸仰光任中华学校教员。1915年回国。后来,到福建漳州华英中学任教,并加入基督教会。1917年赴京进燕京大学攻读。1920年毕业,得文学学士学位。旋即转入燕大神学院,研究宗教学。与此同时,他和郑振铎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开始文学创作。
  许地山性格怪异,周俟松在《许地山年表》中有这样的描述:地山自行设计一种棉布大衫(长仅及膝,对襟而不翻领)情歌再也唱不出我的伤悲,深黄,穿着自适,人以为怪。又,长发及颈,蓄山羊式短须,同学戏称之为‘莎士比亚’、‘许真人’。又,经常书写钟鼎文或梵文,人多不识,因而谑称他为‘三怪’。然而,他春风满面,喜欢言谈,或操普通话、广东话、福建话,能文善诗,与之接触.蔼然可亲。其生活方式与众不同,由此可见一斑。
  早在进燕大之前,1915年,许地山在福建与林月森女士结为夫妇。林是位温柔多情的女子,颇识诗书,燕尔新婚之夜,她为丈夫念了许多古诗。婚后,两人亲昵和谐,其乐融融。
林月森虽不会做诗,却极爱诗。丈夫若有得罪她的时候,她就罚丈夫做诗或念诗给她听。许地山散文集《空山灵雨》中的《笑》、《爱就是刑罚》等篇,便留着她的笑声倩影和他们夫妻生活的雪泥鸿爪。《爱就是刑罚》写的是妻子要抢掉正在写作的丈夫手中的笔,让他陪同去海边散步》,但丈夫伏案忙自己的事,不肯同往。妻子只好独自出去。等丈夫写完后,出门妻子,妻却先回来睡下了。下面便是丈夫回来后与妻子的一段戏语:
  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底约法:睡迟的人得亲过先睡者底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颔,点点的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收过这样刑罚!……你底爱,到底在哪里?”“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另?”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
  记述的大概就是许地山夫妻生活的片断吧!
  但是,幸幅苦短,灾祸临头。192010月,许地山从北京回福建接妻女赴京,途中,林月森不幸染病,只得在上海停下,送进医院抢救,终不治而亡。许地山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空山灵雨》中《别话》一篇,写的就是他与妻子痛彻心肺的诀别情景。妻子在临终前的最后几段话,情源意远:
  “女的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珠儿底父亲,珠儿底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珠儿底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的,却是你给我的,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底母亲,表明我和她的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底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底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底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的妇人甚于爱生的妻子。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底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底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底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的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的日子,因为我们底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现在要去的。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底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的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罢,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