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而行
作者:李树华
来源:《大理文化》2018年第12
        在声名远播的大理剑川石宝山歌会期间,来自四面八方的各族众都会穿上节日的盛装,到石宝山弹三弦,唱白曲,通宵达旦地打歌狂欢。大理是一个民族众多的歌舞之乡,在众多的白族打歌者中,颜炳英是剑川县唯一的省级非遗东山打歌项目传承人。
       
        东山月出来打歌
        在剑川东山一带流行的东山打歌是一种载歌载舞的集体舞蹈。打歌时,人们三五成,或者数百人围在一起,在歌声中一步一顿,踩着舞步,踏地而歌。自古以来,这种节奏鲜明,风格粗犷,富有原始韵味的打歌舞蹈,一直在民间广为流传,经久不衰。
        196110月,颜炳英出生在剑川县金华镇金星村委会江尾东村。从童年起,颜炳英就跟着父母、爷爷和奶奶在打歌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转啊跳啊,其乐无穷。那时的打歌场,在颜炳英
眼里是村子里最热闹最有趣的地方。只要太阳一落山,劳作回来的人们就会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打歌场上,踏歌起舞。随着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打歌场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颜炳英家的小院里,我开始了对颜炳英的采访。由于事先通过剑川白曲传承人张福妹的儿子和颜炳英沟通过,所以我的采访相当顺利。
        颜炳英告诉我,由于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打歌就成了村子里唯一的文化娱乐形式……东山打歌的初衷是为了祈求神灵保佑。这种富有律动性的众自娱性舞蹈,一般要在节庆日才能举行。打歌时,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会身穿民族盛装,纷至沓来,通宵达旦地跳,有时甚至会跳到天亮。
        剑川是大理州白族人口较多的地区之一。在东山生活的白族自称义督,他们认为,只要打歌,各家各户就会平安、无病无灾。当然,从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打歌也可能是白族先民游牧狩猎时代在劳动中创造发展而成的。
        “打歌在白族语言中叫做达勾,它包含的意义较广,指的是又跳又唱,也指玩耍、游戏、娱乐。在剑川白族语言中,当地人把东山打歌称之为达呀撒塞达拉撒塞。据说这个称呼来源于打歌时反复吟唱的曲调中的衬词呀撒塞拉撒塞
        “打歌所产生的时代,虽无确切资料可考,但从歌舞的内容和艺术特点来看,洱源西山的哩格高,以唱为主,动作缓慢抒情,是一种唱、走、舞融为一体的舞蹈。剑川东山的达呀撒塞则动作简单古朴,更多地保留了白族原始歌舞的一些特征。
        为了说明这一现象,颜炳英打着节拍随口给我唱了一段在剑川广为流传的《十二月调》。
        “正月里来气象新,二月到来花芬芳,三月喜听布谷叫,四月秧苗绿茵茵,五月要戴丝线镯,六月火把燃山村,七月要过中元节,八月中秋炕月饼,九月九过重阳节,十月稻田霜雪临,十一月过冬至节,腊月除夕庆丰登。
        颜炳英说,打歌时,一定要先唱《十二月调》,也就是说,《十二月调》是东山打歌首选。《十二月调》的内容很丰富,主要叙述一年十二个月中的农事活动。许多人不知道,我们打歌时,一定要先唱《十二月调》,唱完后才能自由对唱其他的调子。自由对唱要当场编词,现编现唱……有的唱劳动,有的唱情歌,有的则唱民间故事……”
        “唱词有什么固定的格式吗?我问。
        “当然有,唱词多数为七字句,全部用白族话演唱。颜炳英笑着对我说。
        我抬起头来,望着颜炳英身后連绵起伏的山,想象着颜炳英所说的打歌场景,心里竟有些激动起来。峰峦叠嶂,山高林密的东山,由于交通不便,居住分散,对面相逢走半天,使当地白族众的服饰和坝区相比差异较大,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民族民间文化。
        在东山,每逢喜庆节日、婚丧嫁娶、起房盖屋或农闲之余,特别是农历七月十五日的本主节,当地的男女老少都会身着盛装,三五成地相约到村头碧草青青的空地上,数百人围成圈,纵情打歌、起舞,这就是众所周知的呀撒塞打歌。
        颜炳英站起来,一边比划,一边向我介绍说,打歌的动作关键在于腿和脚,身型要前倾后仰。打歌的人要全脚掌着地,一步一顿,踏地而歌,形成强烈的节奏感,这种形式适合于多人一起的舞。此外,打歌时还要边跳边唱,曲调结构简练,乐曲整齐划一,节奏强烈鲜明。唱词原始古朴,内容丰富,这种融歌、舞为一体的民间娱乐活动,在民间具有较高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
        剑川东山打歌的产生,很有可能与白族先民的游牧和狩猎生活有关。在艰苦的高山游牧
生活中,白族先民为了抵卸风寒,解除疲劳,往往会围火歌舞,这种随意性很强的自娱自乐活动,天长日久后就会逐渐形成打歌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我曾经多次参加过少数民族的民间打歌活动,在这种活动中,打歌人同时向前围聚,然后又后撤,或侧身向前踏步聚拢的动作,很有可能就是先人在模拟狩猎时,向野兽发起进攻、围捕的动作,通过长期发展而形成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朴粗犷,带有原始韵味的剑川东山白族打歌,为人们研究白族先民的原始生活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据颜炳英介绍,打歌时,参加打歌的舞者要围成圆圈,面向圆心而立。一般分为甲、乙两方,各在一边。常用队形有两种,一种是手扣手连成圆,呈逆时针方向绕圈而跳;另一种是舞者用双手搭扶着前面舞者的肩膀,数百人连成长串,排成纵队,前行后退,呈纵队而舞。
        经过多年的传承,声名远播的石宝山歌会节已经成为大理白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每年的歌会节上,开唱仪式一般都会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剑川白曲、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霸王鞭、东山打歌等剑川特有的歌舞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主。
        通过和颜炳英交流,我了解到,除歌舞以外,东山打歌所包含的形式,还包括曲艺表演。如果结合打歌踏歌含义的一致性来考虑,那么,追述踏歌的历史则还应该更为久远。
        在云南历代文史著作如《云南通志》《滇志》及各地州府中,记述打歌场面的段落也不少。不过,把打歌这一名词最明确地叙述出来的是清代道光年间大理诗人周之列写的《打歌行》。他在这篇诗作的题记中写道:癸卯正月五日,余寄居霁轩傍舍,村农男妇就屋前隙地吹芦笙竹笛,跌足鼓腹为长夜之乐,名日打歌,殆击壤之遗俗也。
        除了剑川东山打歌,大理地区的洱源西山打歌,也非常类似唐代边走边唱踏歌。这种踏歌常在喜事或庙会时,围着篝火慢慢走动而唱,很显然,这是一种叙事歌,在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还能在云南的一些民族地区,特别大理地区到其明显的痕迹,不能不让人感到欣慰。
       
踏歌西行        悠悠山歌解乡愁
        在采访中,据颜炳英介绍,人们平常所说的白族调,其实就是人们在歌舞时,用白语唱的一种曲调。这种曲调有好几种,除了剑川白族调,还有大理白族调、邓川白族调、洱源西山调、祥云白族调。
        剑川的白族调又分为山后调和东山调两种。这两种白族调音调有所不同,格式多样,但旋律都非常优美,是当地少数民族特有的一种文化。
        在打歌时,除了用白族话唱白族调外,还用汉语唱汉调汉调又称埂子调,按地区分,有邓川调鹤庆甸北调南甸调祥云赶马调等,这些在大理各地广为流传的汉调,伴奏乐器有唢呐、三弦等。从调谱上来看,白族调调谱有《泥鳅调》《割田埂调》《剑川海东调》《普米调》《青姑娘调》《海东调》《大帛曲》等;汉调调谱有《麻雀调》《十二属调》《赶马调》《小郎调》《相思调》等。
        颜炳英家所在的江尾东村,属于金华镇金星村委会,是早年从东山搬迁过来的。颜炳英告诉我,其实,东山的范围很广,离县城最近的村子有16公里,而最远的却在60公里以上。
        自古以来,生活在东山的人们,将他们的生活习俗、风土人情和理想愿望以打歌”“唱调子的特有形式沿袭了下来,也使民间的民族文化得以传承。在许多人的心中,家乡有时候就在熟悉的音律里,就在不自觉哼出的曲调中。这些看似平常的舞蹈曲调,其实就是刻在人们记忆深处的那一道道乡愁。
        2001年,颜炳英第一次带着一些妹参加了一年一度的石宝山歌会比赛。从那以后,家里人发现,颜炳英就像着了魔似的,在打歌场上变得异常活跃,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只要听到打歌场上传来歌声,她的双脚就会发痒,然后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动起来……
        “李老师,我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这辈子已经离不开打歌了。不过么,尽管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打歌场,也跳了大半辈子了,但我觉得我跳得最好的还是《十二月调》……”顏炳英对我说这话时,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在一瞬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因为在近年来对大理州40多个云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采访过程中,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几乎所有的传承人之所以能够在某一领域里取得非凡的成就,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只做一件相同的事。
        每年农历二月八这天,剑川县的金华古城都要举行传统白族民俗活动太子会,据说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太子会那天,来自丽江、洱源、鹤庆、兰坪的数万白族众,身着绚丽的民族服饰,自发汇集到古城,参加规模宏大的太子游四门盛会。
        颜炳英至今还记得2001年,村里举行太子会的情形,因为在太子会上,当她和村子里的几个妹一起跳起民族舞时,被县文化馆的人无意中看到了。县文化馆的人当时就过来鼓励她们成立一支打歌队,还当场承诺,只要她们成立起打歌队来,如果县上有什么文艺活动,都可以安排她们去参加打歌。颜炳英和她的妹们之前从来就没有想过,打歌还可以上舞台,决心成立一支东山打歌队。从那时起,颜炳英和她所在的东山打歌队从来没有缺席过剑川的民族节日。
        颜炳英告诉我,几十年来,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究竟参加过多少场打歌了。只要听到打歌调,她的脚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音乐的节拍动起来,欲罢不能……
        作为白族民间舞者的颜炳英,其实已经在不经意间把打歌这种民间舞蹈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乃至自己的生命了。我因此想到,我们的生活固然不能缺少代表云南印象的杨丽萍,但也不能缺少姜宗德、李宝妹、张福妹、颜炳英等这些代表民族民间歌舞的传承人。正是因
为有了这样一大批民族文化的传承人,作为一种古老民间艺术的打歌”“唱调子这些文化,才能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在采访中我了解到,在民间打歌所包含的形式,除歌舞以外还包括某种曲艺表演形式,由于打歌流行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民族之中,因此打歌的音乐也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情形。从音乐的整体气氛来看,剑川的东山打歌音乐都是热情奔放、粗犷有力的,它表现了打歌的民族开朗大方、豪放不拘的性格。旋律没有什么过多的修饰,往往一字对一音,自然地流露出来。而有些却类似于人们在情绪激动时的呼喊声。这与大理州巍山县彝族打歌在进行中经常加入大段的集体呼喊相似,这种呼喊能够表现出强大有力的气势,表现了民族积极向上的精神和团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