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十二（2）
这是一个高个儿的青年，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如今在农村青年中也时兴起来的长发（当然比城市男性青年的头发短一大截儿），穿着花格的确良汗衫，弹力毕叽裤子，黑猪皮的皮鞋。他长得粗壮魁梧，满面红光，浓眉大眼的。他一手提着黑人造革的兜儿，一手捏着自行车钥匙，钥匙上坠着用塑料丝编织的彩蝶。他是甜水庄新任不到一年的党支部书记，名叫陈玉明。甜水庄只有一家姓陈，就是二十六年前买下范志良三间瓦房的那位陈老头的孙子，是个由于“爹死娘嫁人”而被抛弃的苦命人。因为这层关系，从他年小的时候起，范志良就对他很照顾，派他进过果树技术训练班，吸收他在林业队当技术员。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范志良曾一
度被起用的时候，又介绍这个年轻有为的人加入了共产党组*织。
“您刚回来吧？”陈玉明奔到跟前，亲热地说，“昨儿个在公*社开会，我还下乡来的老部*长提要求，得让您出马挑担子，要不咱甜水庄的工作很难上去。”
范志良说：“就算老部*长亲自动员，我也不能答应。这两年的时间谁也夺不去，一定要由我自己支配。”
“您不能光为自己呀！”
“就算你说的对吧，我还不该为为自己吗？实际上我并不是为自己要这么做的。”
“扔下工作不干，自己跑出去挣钱，这是为谁呢？”
“到底为谁，将来你会明白的……”
“将来太晚了，这会儿大队就急需要您出来领兵挂帅，咱们好争取当先进的典型呀！”
范志良摇摇头，说自己的观点，“甜水庄的水有了，树有了，道通了，地平了，拖拉机、电源都具备了，你们撒开手脚干，还能不先进？说实在的，在甜水庄挑几个当副业队长和林业队长的人，非常容易，我要做的那件急需做的事情，别人可替不了。一定得由我来做，所以一定得给我两年时间。改天再聊这个吧，我得走了。”
“大叔，您等等。”陈玉明追上转身走去的范志良，“我办完事儿之后，用自行车带您回去吧。”“不用，那不方便。”范志良把肩上的家伙斗子颠了一下，“我习惯这样走路。”
“您真怪！”陈玉明笑笑，用手拍拍黑提包，“还有一个跟您一样怪的：李兰哪，更怪！”
范志良听了这句话，不禁地睁大两只眼睛，问一句：“李兰怎么啦？”
陈玉明说：“她妈给她寄来一筒麦乳精，还有两袋奶粉。我好心好意地给她取回来，哪知道她死不肯收，硬要让我给退回去。这不怪吗？”
范志良微笑一下说：“她妈过去声明跟她断绝关系，这么多年没有管过她。如今她这样做，不是挺自然的吗？”
陈玉明左右看看，小声说：“您不知道，李兰她爸爸月初官复原职了，根本不是什么叛徒。光补上的工资就有好几万块。李兰跟她妹妹对半分也不少呀！您说她硬是不跟家里人和解，傻不傻吧？”
范志良听了这番话，又一次轻轻地摇摇头。
陈玉明继续说：“李兰的爸爸通过市*委的一位领*导，动员李兰回去，给安排到报社工作。
她就是不肯。说她当初发过誓，要扎根农村，要在这儿住下去。您说她中极*左的毒该有多深！”
范志良对这样的惋惜，再次沉思地摇摇头。
“哎，大叔，我想求您个事儿。”年轻人略停片刻之后，忽然红着脸说，“您也许早就看出来一点儿眉目……我挺喜欢李兰。”小三续集 冷漠
范志良好象被吓一跳似地看陈玉明一眼：“你喜欢她？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想跟她结婚……”
“你要犯重婚罪呀？”
“您还不知道，我跟我那个媳妇好说好散地离婚了……”
“孩子呢？你真把孩子给扔了？”
“孩子的姥姥给养着，没问题。”陈玉明说，“所以我求您当当介绍人，给我和李兰两个人搭搭桥……”
范志良再一次把肩上的家伙斗子颠了颠，往前迈着步子，轻声地说道：“我看，你跟李兰不
般配……”
“您说她三十，我二十八，女比男大不合适，对吗？”
“不，夫妻谁大谁小不要紧。”
“您说她有病，对吧？”
“不，病能治好、能养好。”
“那您怎么说不合适呢？”陈玉明目光停在木匠的脸上，边跟着走，边思索地问，“噢，她太傲气，孤芳自赏，可能不大乐意跟我？当然啦，我有些缺点，她对我也有些误会。所以我来求您。她对您象对父亲一样尊敬，她听您的话。您在当中给使点劲儿，准能行。您务必帮帮我的忙。”
范志良默默地朝街口走了一节儿，才回答跟在身边的陈玉明：“我说你跟李兰成为夫妻不般配，指的是你不了解她，你们闹不到一块儿……”
“她到咱甜水庄来了十好几年，我还不了解她？您说我哪点儿不了解她？”
范志良停在街口的一棵挺拔的高高的白杨树下，回答年轻人说：“从你总觉着李兰怪这一点看，我就能断定你不了解她。她的性气你知道，她最讨厌别人不了解她。她的父亲不了解她，
她下乡之后连家都不回；她妈妈不了解她，她就让你把她妈寄来的东西退回，决不来往。你想想，她能喜欢你，嫁给你吗？”
“那她要嫁给谁呢？她就算在甜水庄住一辈子，总不能当老处女，早晚得个人吧？”
“不说这个了，我得动身了！”
陈玉明望着木匠急速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怪人，老光棍汉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