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时期的爱情
作者:甘
来源:《福建文学》2011年第01不能隔绝的爱
        编织的故事。这一段是小说的开头。
        故事里讲了几个奇异的人和一幢奇异的屋子,说到了边城和海隅。这些都是相当边缘而陌生,但是却是曾经可能存在过的东西。
        故事中借用的瘟疫这个名词,有些史实根据,但加以渲染。
        最终,故事还是试图讲一些文化碰撞中的残酷、锋利、阴冷、黑暗和柔暖。
       
        即便在七十年后的今天,外国人出现在这个小城里,也不算常见的事情。当年的小城居民时常遇到一个外国青年女子领着一帮女学生,在城墙边的林子、小溪和城外的海滩上游玩,在城北门外的教堂中唱圣诗。据该县的《文史资料》记录,光绪二十二年,英国圣公会在这里创
建了一所医院和一所小学。他们在小城西边山脚下残破的太尉宫旁边围了十几亩荒地、池塘和水田,建起几幢有着长长石阶、弧顶窗户、宽阔走廊和雕花扶手的青砖楼房。这当中有一幢三层高的教会小学,一幢病房,还有一幢带着壁炉的两层别墅。这些房屋,被几条人们称为天桥的两层楼高的木制廊道联结着。
        从那时,以及更早的时候起,信教的人们中偶尔有一两个特别聪慧的儿童进入省城读书,后来甚至漂洋过海,成了医生与学者。来到小城的洋人,却往往是匆匆过客,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多年以后,除了一些传说,他们似乎没有留下些什么。这一段时期比现在人想象得要长。当然,这也正是疾病丛生,使人透不过气的时代。
        尽管在很久以前,当地人对高个头、蓝眼睛的外国牧师或神父已经有所认识,但是当他们看到常人一样打扮的外国女性出现在街巷和乡村时,还是感觉到了一丝诧异。来到医院和小学管事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女士,当然也有例外,正如故事里的主人公——她们是一将西方医疗技术和新式教育带到古老小城的先驱,同时也可能是一为宗教献身的女性。《文史资料》记录,几十年间,先后到过这个小城的有BETTYPHYLLISBESSIEALLEN几位女士。她们的中国名字分别是宝蒂利、菲利丝、贝丝利、魏伦娜。她们被当地人统统称为姑娘。现在,要说的是她们中的最后一位,英国小魏伦娜的故事。
       
        一篇小说,尤其以情节取胜的小说,或长或短包含着一些爱情元素,但是魏伦娜在小城时是否拥有过爱情却存有疑问。有的宗教在这方面是有禁忌的,比如比丘尼和修女。可是她不是宗教职业者,只是具有宗教热忱的普通人。也许她在她的祖国曾经有过爱情,这样的经历当然不会出现在这篇小说里。
        成年之后,我才知道早年间小城住过外国人。
        事情是因为一次询问引起的。一个名字里有个字的老护士提及英国护士魏伦娜。
        “魏师姑,琴说,晚辈们称这些姑娘师姑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高挑个头,红的头发,脸上总是笑着。星期天做过礼拜就带着学生到院子外头游玩。琴的叙述这样开头。
        看来这位英国女士对中国的山水有些研究。她说的一些话在今天看来也算得上妙语。不过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见识还是重述别的学问家的观点。比如她说,中国佛祖一定对美丽的大自然怀有深厚情感,并且将自己这种倾向传给了后来的寺院主持,因为他们在选择地点时,
都表现出了对自然美景有很高的欣赏品味。但是她又觉得中国人不喜欢草地和果园,每一块地都种了庄稼,假如她的兄弟从英国来到小城,一定不到一小块可以露营的地方。她还认为,不少中国人对他们自己的神的态度很有意思。比如,当她问一个病人,在向神祈求保佑时,是否想到神在爱他,——这个病人往往露出可笑的表情。这样的问题难道不对吗?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呢。诸如此类问题,魏伦娜经常向琴和琴的同学提起。使人诧异的是,许多年以后,年逾五旬的琴对早年间的魏女士的思想有相当完整描述,使我有时怀疑她是否故意隐藏了她的认知能力。不过除此之外,她的其余叙述仍然混乱不清。
        按照琴的说法,从万里之外来到这个被海洋与崇山隔绝的小城的异国女子,对这里的山水和人,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着迷。
        她对谁都好,无论是医生还是工友,甚至对要死的病人也是一脸笑容。琴说,夕阳下山时,我常看到她和另一个医生,在西山脚下的小路上漫步。听说那个医生从日本人手上救了她。
        琴的叙述没有指定时间和空间,听的人往往不容易弄清她是在说一桩过去的事情还是在说当下她脑子里想象的事情。
        “那样的时局不应当到海岛上玩。半年前日本人的飞机炸了三都澳。琴说,我本来不想去,但是魏师姑兴头高,前一天就叫门房——林淑姬的叔叔讨了船。船是二桅渔船,记得船主也是林淑姬的亲戚,叫孙传。第二天清晨,船载着六七个人漂了半天到一个岛上,魏师姑带了一个英格兰的漂亮草编袋子。那岛上有一块像海螺的石头,一间房子大,里头空心。我们几个正藏在里头,她却独自一人爬上崖头,撑着伞,铺着画板画画。这时张一秋来了。来了十几个人,他们正路过这岛屿,见了她,带走了。
        海匪将英国女人装上船,开出外洋。
        过了好几天,魏伦娜却回来了,就是那个医生划着小船带回魏师姑的。
        这一段叙述,扯出了好几个人物。如果不是后来听到另外一些关于这位异乡女子的故事,可以说她就在一团迷雾中。
        询问琴,是为了寻这个失踪的郑晟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刚刚进入机关工作。一天,李元明到了我。他递给我一个扁平的纸袋子,又从中抽出一只牛皮纸信封,看得出这个牛皮信封有些年头,泛着一种现在不
常见的土制草纸的新鲜黄颜。李元明隔着桌子,用手拍了拍信封,其实那信封上根本没有灰尘,推过桌面,说,这里面有些材料,涉及一个叫郑晟新的人。此人不知所终,但他的亲戚从厦门写来信,要求查下落。材料看半天搞不懂什么意思。里面好像还有我们卫生方面的结论。
        里面有几份手写的证言,其中还有一份只写了百来字的回函,是早年间县卫生局寄给厦门某一个人的。
        “经调查,郑曾于一九四二年夏季至一九五一年四月,供职于当时教会博爱医院(后改为县人民医院)。据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前,其曾任南官岛军医中校主任。一九五一年三月下旬,其自动离职。组织未有结论。以上事实。特此回函。
        我说,不知所终是什么意思?
        李元明接着说,据我所知,这个姓郑的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县医院那幢二层的青砖小楼里。但是从那以后就没有人见过他了。唯一可能的知情者却远在外国,你总不能到英国去外调吧。
        他解释,早年间教会医院里往往有一个被称为师姑的外国护士掌管着医院的事务,她们的住所当地人叫做师姑厝。他接着说,这破房子据说曾经当过隔离鼠疫病人的病房,后来分配给谁住都不愿意,有一次办训练班,还弄出一些事来。
        李元明是个好脾气并且健谈的人,当了许多年的医生,这小城中没有他不知道的人,接着他说了个相当有趣的往事。他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是县医院的革委会副主任,当时县里办一个赤脚医生训练班,来的学员都是些农村青年,我是这个班的负责当地人。人都把这房子叫做师姑厝,但是学员没有多少文化,听别人用方言口音表述这个古怪名称,往往听成死骨厝。当人们一遍遍重复叙述时,相当容易将之讹称为埋着死骨的房屋。偏巧,办班之时正是那场死亡二十多万人的大地震过后不久。
        “从各公社来的学员基本上没有丝毫解剖学知识。上第一节针灸课,我把一张人体彩解剖图挂上墙时,有人脸就白了,还冒汗。过两天讲解剖,一位女学员见到墙角边的彩绘半身人体模型,就是那种一半皮肤一半是肌肉和血管神经的模型,一声大叫,昏倒在地。李元明说这话时,胖胖的脸上堆着笑。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女孩当即被送到医院急救室,不久后,就送回乡下去了。
       
        李元明说,几天之后,三十几个学员基本上适应了课程,安心学习。但是半个月之后,一个毫无由来的可怕传说在悄悄耳语中传开——这楼里有奇怪的影子出现。
        “不久,就有了麻烦事。李元明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在身后的一个油漆剥落的木柜子边,掏了半天,出一个经年的文件袋子,当时县里还来人查这事情呢。
        我翻看这份当年用蓝墨水写在一张粗劣草稿纸上的报告。报告中写了一些十分详细的情节,同时,也有些带着感情彩的渲染。
        那天半夜时分,像是有谁下了一道命令,楼里睡着的人在同一时间从床上跃起,口中嚷叫着不明含义的词句向门外夺路而去。楼上楼下一阵乱,许多人在旋转楼梯上拥挤着,凄厉的叫声使人听不清相互间说着什么。为数不多的女学员身着极薄的衣衫夹在人中,叫声特别尖锐。有人受伤了,其中有两个从沿海公社来的学员甚至从二层的窗户直接跳到屋外的荒草地上。报告将这件事称为炸棚
        经询问,这事的起因是一个学员半夜时分朦胧看见一个白影子从墙壁间走出来,接着感
觉屋子摇动,喊了声地震。李元明是个医生,他立即就做出了结论,排除了有人故意破坏的可能。报告中将这件事称为大灾难之后经常发生的体性暗示,建议不追究肇事者的责任。但是要求暂停针灸课,改上一个星期政治课程
        李元明说:一个月后,训练班快结束时,又来了一次恐慌,这才知道这事情和一个护士有关。
        第二次炸棚的起因同样是一个学员的夜半尖叫。惊恐万状的人聚集楼外时,这个学员仍然坚持说看见了一个白影子。恐慌的原因马上被到,原来那个白影子确有其人,就是一个短训班的教师,一个外科护士。这位护士被人们当场围住。她紧张地解释,因为关心学员,所以晚上到各房间看看,习惯了身穿白衣上班,想不到惊了大家。这样的解释是完全合理的,在一阵抱怨之后,大家各自回屋睡觉。后来的这件事情没有上报,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脑子有点那个,李元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补充说,她名字里有个琴字,解放前,就在这个医院里当护士。
        最后,他把头往椅子的靠背上一仰,说,扯远了,扯远了。你还是查一查,好歹给人家发个信件吧。
       
        琴的家在小城东南边一条小巷子里。我称之为小巷,是因为实在不能称之为街。小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曾经破除一大片民居,辟出一条宽二十米长近两里的大街,自西往东穿过整个小城。在此之前,小城只有铺着石板条的曲巷。琴的家在码头边上,小巷由麻皮石铺就,每时每刻都是湿漉漉的,散发着咸鱼的腥味。琴和邻居的屋子,全都用木板建成,巷子两旁的屋檐,伸出参差不齐黑的角,陈旧的电线蛛网般分割着逼仄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