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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大论恩兰达札路恭
(Ngan lam stag sgra klu khong)研究
林冠
(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台北市110)
摘要:本文属唐代吐蕃人物研究之领域,研究对象为恩兰达札路恭(Ngan lam stag sgra klu khong)o 恩兰达札路恭为公元8世纪中叶时期,主导吐蕃政局与唐蕃关系的重要人物。由于其姓名、作为、事迹等,让笔者怀疑其出身非吐蕃本土氏族,而且学界对于恩兰达札路恭的研究,仍有不足、缺陷与扭曲之处,特别是为何后代藏族史家将恩兰达札路恭型塑成吐蕃反佛阵营中的大将,反对赞普墀松德赞弘佛政策的大奸巨恶,而唐代文献中的恩兰达札路恭却是一位效忠赞普,为蕃廷迭立不世出功劳的重臣,如此巨大的反差,涉及了西藏历史编纂的方方面面,值得探索。本文将依据吐蕃碑铭、敦煌古藏文卷子以及汉史料与西藏教法史料所载,以藏语文知识及史学方法,由吐蕃重要人物的研究,扩展到西藏历史编纂。
关键词:吐蕃人物研究吐蕃大论恩兰达札路恭马重英长安陷落西藏史编纂
中图分类号:K28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6252(2019)04-0007-36
一、前言
人物研究于唐代吐蕃史领域而言,除少数重要人物,如历代赞普、禄东赞(mGar ston rtsan yul zung?-667)①之外,其余由于直接史料传世太少,在研究上,常遭到史料不足、文献难征的困扰。②然而,唐代吐蕃关系着中国中古时期历史的发展至巨,某些关
收稿日期:2018-12-02
作者简介:林冠(1954-),男,福建林森人。我授,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兼职圾授,主要从事唐代吐蕃史、藏族史、中国民族史、隋唐史研究。
①新旧《唐书•吐蕃传》对禄东赞有所简要的叙述与评论,而其他吐蕃大臣,则未曾受到必要的重视。另
于敦煌古藏文卷子之中,亦载及禄东赞之事迹。请参见李方桂《吐蕃大相禄东赞考》,《国际汉学会议论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1981年,第369页。
②李方桂氏著有多篇唐代吐蕃人物研究的大作,文中也多认为唐代史籍中,关于吐蕃重要人物记载很少,
就是藏文的记载也很简略。见李方桂《钵掣逋考》,文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3本,
台北,1951,第443页。另请参见李方桂《马重英考》,文刊《文史哲学报》第7期,台北,1956年,第1-8页。Fang Kuei Li,**Notes on Stag Sgra Klu Khong”,in Steinkellner,Ernst,eds.Contributions on.
Tibetan Language,History and Culture.Wien:Arbeitskreis fur Tibetische und Buddhistische Studien Universitfit Wien,1983.pp.175-177.
8敦煌学辑刊2019年第4期
键的吐蕃人物于其中所扮演的角,是为唐代吐蕃历史的发展与唐蕃关系史演进的重要推手,此乃治中国中古史者所必须加以重视,且需着手进行深入研究与探索者,其中以本文研究的对象恩兰达札路恭(Ngan lam stag sgra klu khong),是为典型例子之一。
按恩兰达札路恭生卒年不详。于吐蕃赞普墀松德赞(Khri srong Ide btsan755-796在位)时期,活跃于吐蕃政教,叱咤于唐蕃战场。其曾亲身经历吐蕃多件影响重大的事件,为蕃廷立下不世出的功劳,包括:第一,揭发首席宰相(大论)末东査(vBal ldong tsab)与宰相同平章事朗聂息(Lang myes zigs)弑杀赞普墀德祖赞(Khri Ide gtsug btsan704-754),此事涉蕃廷内部的政教倾轧;第二,乘李唐安史乱兴,曾与其他吐蕃将领带兵鲸吞蚕食李唐河西陇右之地;第三,建议兴兵直取李唐京师,并与其他三位将领攻占长安13天;第四,于长安期间,主导了立新君、改元、署置百官等,成立“傀儡唐廷”;第五,呼应李唐叛臣仆固怀恩,二度领兵入唐参与仆固怀恩之叛乱;第六,其于公元781-782年间出任吐蕃大论(即首席宰相),
位极人臣;第七,于公元782年,因反对与唐媾和,遭到撤换,大论位置不保等等。依上述所言,恩兰达札路恭可谓自公元755年至782年之间,长达28年,不但位居要津,而且关系着吐蕃内外所有重大事件。
更令人诧异的是,唐代以后问世的西藏史籍,将其载为一笃信吐蕃旧有宗教本教(Bon po)的大臣,并塑造成为一位带头反对并抵制赞普墀松德赞弘佛政策的“巨奸大恶”型人物,而遭到放逐等。①唐代文献与唐以后史籍载记如是巨大的反差,正反映了恩兰达札路恭此重要的人物,在古代历史意义上,与今天的史学研究上,均有其重要性并具有重大意义。
有关恩兰达札路恭研究,具体涉及的问题仍待解决者包括:
第一,恩兰达札路恭揭发前任赞普遭弑,因而受到重用,此事涉及蕃廷内部的斗争及政教冲突,特别是牵涉到本教与佛教之间的竞争、王室与大臣之间的倾轧等,有关于此,学界似乎着墨不多,究竟恩兰达札路恭于其中扮演何种角?第二,据《恩兰达札路恭纪功碑》碑铭所载,为惩罚李唐悔约背盟,恩兰达札路恭向赞普提议攻取长安一事,为何是由恩兰达札路恭倡议?而非其他大臣?此事涉及其出身究为何族有关,学界从未触及此问题,笔者怀疑恩兰(Ngan lam)氏族并非吐蕃本土氏族,疑其可能是外族归化于吐蕃者,本文将查阅藏文史籍,重译敦煌古藏文卷子及吐蕃碑铭,从蛛丝马迹中出多条线索,一一考实。第三,有关吐蕃攻占长安事件,大陆学者王忠认为:“吐蕃得入长安,纯系偶然机会”②,笔者曾撰文质疑。③现大陆学者任小波以为王忠的意见
①详见索南坚赞著、刘立千译注《西藏王统记》,拉萨:西藏人民岀版社,1985年,第120页。dPav bo
gtsug lag vphreng ba,Chos v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贤者喜宴》)New Delhi: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Indian Culture,1962.,叶91上,第1-3行。
②王忠《新唐书吐蕃传笺证》,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89页。
—唐蕃关系史研究》,台北:联经岀版事业公司,2016年,第397页。
③林冠《玉帛干戈—
吐蕃大论恩兰达札路恭(Ngan lam stag sgra klu khong)研究9“似亦有其考量”,①笔者以为吐蕃攻占长安事件,究竟是“偶然”抑或是“必然”?实有再讨论的必要。第四,汉史籍所载之“马重英”,究竟是恩兰达札路恭的汉式名字?抑或是大陆学界所指称为吐蕃位于青海缘唐边防机构名称?抑或是因恩兰达札路恭受封采邑的名称而得名?所谓众说纷纭,亟待由多方面包括从唐代汉蕃对音的角度等,对上述诸说提出商榷并重新论证。第五,恩兰达札路恭可能于公元781-782年之间受命为吐蕃大论(首席宰相),旋即于782年遭撤换,从此于唐蕃双方的载记上销声匿迹。恩兰达札路恭究竟在什么情况下失去官位?第六,恩兰达札路恭如此重要人物,曾为吐蕃立下彪炳功绩,理应名垂青史,但为何唐代以后的西藏史籍,
将其载成吐蕃反佛阵营的大将,反对赞普弘佛而遭到放逐?此涉及恩兰达札路恭的姓氏及其出身的问题,亦即是否因恩兰(Ngan lam)此姓在藏文的意义,让后代藏族史家有大作文章的依据?由此角度似可导岀吐蕃王朝以后的西藏历史编纂之方方面面。亦即由吐蕃人物的研究,导向传统西藏僧侣史家的著史动机、著史的价值观、编纂历史的方法等面向,饶具史学兴味与历史意义。笔者才疏学浅,所言者可能有所误失,期盼论者多予赐教指正。
二、恩兰达札路恭的族属
英国理查逊氏(H.E.Richardson)曾撰文怀疑恩兰氏(Ngan lam)可能出自中亚地区的氏族,然而却未述明任何理由予以说明。②笔者虽然认同理查逊氏之怀疑,但是若仅仅怀疑而无进一步论证,则无法落实恩兰氏族乃非吐蕃本土氏族之主张,并得以进一步认识吐蕃王朝的多元性。本文基于以上认知,于相关史籍的载记中,对于恩兰达札路恭至少发现有五处疑点,疑其非出自于吐蕃本土的氏族。
(一)恩兰(Ngan lam)姓氏文义不雅驯
就其姓氏恩兰(Ngan lam)而言:按ngan字为名词,意为恶、不幸、污辱,③是为具负面意义的单字,由ngan字所衍生的词汇亦全属负面意义的语词,诸如ngan vgro (恶道)、nganngon(恶、卑鄙)、ngan pa(恶、劣、丑、谤人者、卑鄙粗下者)等。④lam字则为道路、行程。⑤ngan lam二字合观则其本义为:“恶习、放纵、行为卑鄙”,⑥于张怡茹所编之《藏汉大辞典》上则解作:“邪道、歧途、堕入歧
途”。⑦笔者以为吐蕃贵族焉有取姓意含如是负面者,因此Ngan lam可能并非吐蕃贵族原有的姓氏。
—吐蕃王朝军政体制探例》,《历史地理》第33辑,上海,2016
①任小波《公元763年吐蕃陷长安之役—
年,第114页。
②H.E.Richardson,u Ministers of the Tibetan Kingdom",Tibet Journal,No.1.1977.p.20.
③杨质夫《藏汉小辞典》,台北:蒙藏委员会,1976年,第151页。
④杨质夫《藏汉小辞典》,第151页。
⑤杨质夫《藏汉小辞典》,第564页。
⑥杨质夫《藏汉小辞典》,第151页。
⑦张怡亦主编《藏汉大辞典》,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648页。
10敦煌学辑刊2019年第4期吾人查阅相关史籍,如《贤者喜宴》所著录《墀德松赞兴佛证盟诏书》中,
贡尕达哇
参与兴佛盟誓的全体臣工之所属氏族,计有32支之多,然而并未存有恩兰氏(Ngan lam)之踪迹,①另于《贤者喜宴》所记载吐蕃十八采邑之中,享有采邑的18支氏族之中,亦无恩兰氏的踪影;②又如《贤者喜宴》与《五部遗教》所登载吐蕃军事建制各翼(ru)及各千户(stongsde)官员名录之中,恩兰氏族亦渺无踪迹。③上述所提及各种职位、享有采邑的吐蕃氏族,总计有70支,并无恩兰氏族的存在。此是否意味着恩兰氏族属外来者,并非吐蕃本土固有的氏族,因而无法享有本土氏族应有的特权,与赞普王室所赐之恩典,必须极力争取立功的机会,以便获得赞普的赏识与恩赐,值得推敲。
(-)汉史籍载另名“马重英”之意义
就汉文史籍所载恩兰达札路恭拥有一汉式名称而言:《旧唐书•吐蕃传》记载吐蕃于广德元年(763)以吐谷浑、党项羌之众二十余万,由李唐降将高晖引入李唐京师之后,提及立故邠王男广武王承宏为帝的吐蕃大将“马重英”之名。④《资治通鉴》亦载:“吐蕃入长安,高晖与吐蕃大将马重英等立故邠王守礼之孙承宏为帝,改元,置百官,以前翰林学士于可封等为相。”⑤上述汉文献所提及的马重英,即为代宗永泰元年(765)乘仆固怀恩叛唐之际,率领蕃军侵唐的吐蕃四大将领之一的马重英。⑥比对蕃方文献敦煌古藏文卷子B.M.Or.8212(18刀《吐蕃大事纪年》虎年(762)所载:Zhang rgyal zigs//dang/Bion stag sgra dang Zhang stong rtsan dang Zhang/btsan ba las stsogs pas/Keng shir dra ma drangste Ke(Keng)shi phab//rGya ije bros// nas/rGya ije gsar du bcug/⑦
尚结息(Zhang rgyal zigs)、论达札(Bion stag sgra,即恩兰达札路恭)、尚东赞(Zhang stong rtsan)、尚赞磨(Zhang btsan ba)等引兵至京师,陷京师,李唐皇帝出逃,另立新的李唐皇帝。
上引文的4位将领之名,并未有汉史籍所录之“马重英”,其余3位皆同。因此,李方桂院士将蕃方文献所载之恩兰达札路恭,比定为汉籍所载之马重英,李方桂院士更尝试解释为何恩兰达札路恭另名为马重英。其以为恩兰达札路恭可能与夫蒙灵察一般,取姓
①dPav bo gtsug lag vphreng ba,Chos v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贤者喜宴》),叶129上第3行,至叶130
下第7行。
②dPav bo gtsug lag vphreng ba,Chos v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贤者喜宴》),叶19下第3-5行。
③dPav bo gtsug lag vphreng ba,Chos v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贤者喜宴》),叶20上第4行至叶20下
第1行。另见G.Tucci,Tibetan Painted Scrolls,vol.3.Roma:Libreria dello Stato,1949.pp.737-73&
④[后晋]刘陶等撰《旧唐书》卷196上《吐蕃传上》,台北:鼎文书局,1980年,第5237页。
⑤[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卷223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冬十月戊寅(初九)条,台北:逸舜出版社,
1980年,第7151-7152页。
⑥[后晋]刘陶等撰《旧唐书》卷196上《吐蕃传上》第5240页记载:“吐蕃大将尚结息赞磨、尚息东赞、
尚野息及马重英率二十万众至奏天界”,其中尚结息赞磨应为尚赞磨,尚息东赞即为尚东赞。
⑦Ariane Spanien&Yoshiro Imaeda,Fonds Pelliot Tibetain in Choix de Documents Tibetains conserves a la Bibliotheque
Nationale Paris.1978,1979.  B.M.Or.8212(187).pl.594.第53-54行。
吐蕃大论恩兰达札路恭(Ngan lam stag sgra klu khong)研究11
马。李方桂院士举《旧唐书》卷一O九《李嗣业传》所载,夫蒙灵察又为马灵察,夫蒙为羌部落人之名,因此恩兰达札路恭有可能属羌部落人,而取马姓。①笔者以为李方桂院士上述的推论,似值得进一步商榷,因为恩兰达札路恭另名马重英,与夫蒙灵察又为马灵察,二者同取“马”姓似相彷彿,但夫蒙灵察与恩兰达札路恭二人似乎不存有任何的相似性,因为第一,夫蒙灵察将原姓“夫蒙”改为“马”,保留原有
名字的形式,明显与恩兰达札路恭另名“马重英”的形式完全不同,二者间似难“同理可证”;第二,恩兰达札路恭另有汉式名字“马重英”一事,有多种可能性,或有可能“马重英”为其本名,则其可能来自于中亚已信奉伊斯兰教取名为Mahmet或Muhamud者,进入中原后,取其原名第一音,再取“重英”为名,而成“马重英”,入蕃尔后再改用吐蕃姓氏名讳;或有可能其为早已进入中原之中亚人士,为方便与中原人士往返而取用汉式名字,而早为中原人士所熟知,故于效力于蕃廷后,虽已改名换姓,但仍为中原人士所熟知,故仍称其汉式名字“马重英”,而不名其蕃式姓名。
大陆朱悦梅教授则另持一说,其据西北民族大学格萨尔研究院兰却加教授告知,谓“马重英”并非恩兰达札路恭的汉文名字,而是rMakhrom(玛曲节度)的汉语音译,朱教授据此以为恩兰达札路恭于公元704年前后驻玛曲节度统领吐蕃东道之军。②朱教授言下之意指恩兰达札路恭因此为唐人载为“马重英”。按此说早于1982年王尧于《吐蕃金石录》已言及“马重英”的藏文对音为rMa grom。③但笔者以为有所疑义,其一:恩兰达札路恭于敦煌文献吐蕃大事纪年中,首次出现于公元762年,为攻占长安的蕃军将领之一,在此之前,敦煌文献吐蕃大事纪年并未载及恩兰达札路恭之名,而且704年至762年,间隔了58年,似乎不太可能,而且朱教授未提任何依据,指恩兰达札路恭于公元704年前后驻于玛曲节度;其二:按rMa khrom或rMa grom与马重英之间的藏汉音转,应以唐代时期唐蕃汉蕃语之间的音转为准,不能以今音度之,因此Khrom 的汉语音译,可能是“乞隆姆”或“克隆姆”,而非今音的“冲姆”;若以“马重英”以蕃语音译则为majung?e,④显然,"英?e"韵母与m韵母并不吻合。更何况敌方边防重地机关名称,唐方将之误载或误解为人名,其无知如此,可能性极低矣。
另有大陆学者任小波重新解释了“马重英”的意思,提出马重英可能为藏文rMa grom的汉文音译,而rMa grom有二解,一为吐蕃位于青海地区接界李唐的边防机构之名称;二为据埋藏本古籍《五部遗教》所载吐蕃中翼“十六境域”(yul grubcudrug)之中,就有恩兰及彭域二地,就位于拉萨北边,是为恩兰氏族的领地,该地设有rMa
①详见Fang Kuei Li,M Notes on Stag Sgra Klu Khong",in Steinkellner,Ernst,eds.Contributions on Tibetan Lan­
guage,History and Culture.Wien:Arbeitskreis fUr Tibetische und Buddhistische Studien,Universitaat Wien, 1983.pp.175-177.
②朱悦梅《吐蕃东境(鄙)五道节度使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1期,第47页。
③详见王尧编著《吐蕃金石录》,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90页。
④详见周季文、谢后芳《敦煌吐蕃汉藏对音字汇》,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6、2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