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坯夫妻
1.
雷烈看着熟睡的温小暖,觉得她越长越像猫,五官集中,表情散漫而诡秘,是因为和猫呆在一起时间太长了吗?他亲了亲小暖的脸颊,她发出含混的两声哼哼,翻了个身。温小暖一只脚露在了被子外,红的指甲油已经有些脱落,让人难判断这女人是爱美的还是邋遢的。雷烈把小暖的脚塞进被子,经过四只熟睡的猫,越过满地杂物,上班去了。每天都是这样,不到七点,雷烈起床上班,而刚刚躺下三四个小时的温小暖正处在昏天黑地的黄金睡眠阶段。
雷烈要倒两班公共汽车上班,大概三十公里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可以到达公司,公车是走高速的。车很挤,一早必须精神焕发去讨生活的上班族,谁也不让谁,捍卫着自己的立锥之地。但雷烈总是有座,因为他们家在终点站。他住在城市的最东边,虽然去哪都不是太方便,但唯一的好处是占了终点站的便宜,漫漫长路不必立正,可以坐着稍息。
他简单洗漱,七点准时出门,上班前到公司楼下的早餐吃饭。包子、馄饨、饼、豆浆,早餐铺只有四种产品,却火爆得像跨国连锁的多种经营,吃饭还得跟那山东口音永远拉着脸的服务
员陪笑脸,好像在求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原本雷烈是在家吃早饭的,温小暖比他早起半小时,睡眼惺忪折腾着各种厨具。两人共进早餐,温小暖总是半睡半醒地眯着眼,动作迟缓,雷烈怀疑她随时会有昏迷的危险。吃完饭她送他出门,继续睡回笼,到中午日上不止三竿才正式起床。早餐总是精致得骇人:鸡蛋会煎成心形,黄灿灿的蛋黄是那颗心的心;三文治切得整齐规范,培根、火腿、西红柿低眉顺眼被码在里边;土豆泥是小猫的脸,椭圆形外加两个三角耳朵,上边点缀着两个象征眼睛的葡萄干;热狗肠被开膛破肚切成花形,两个一组开怀大笑地穿上牙签。天!谁能想到在这城市东郊的陋室,还隐居着一个技艺精湛的大厨啊!第一次见到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早饭,雷烈简直激动得要吐血,他在温小暖未洗的脸上深深一吻,传递着对早餐的感谢和敬畏。然而,几天下来,雷烈就郁闷了。天天煎蛋、三文治,西式早餐日复一日。另一边温小暖愈发走火入魔,土豆泥小猫已经精益求精变成了更名贵的波斯猫——绿、紫的葡萄干大小相同,炯炯有神。他几乎不好意思破坏温小暖精心打造的艺术品,不知该先咬掉小猫的耳朵还是先破坏它的双眼。一顿家常的早饭有太强烈的仪式感,让雷烈不知所措也不敢吃得全力以赴。而且他纯中国北方的胃,根本受不了这不知是法国南部还是美国西海岸的早餐。一次两次新鲜新鲜是可以的,可长期下来,他简直怕了这五星级酒店般的眼花缭乱,发自肺腑地渴望哪怕是路边摊的包子馒头咸菜稀饭。他一看到温小
暖披头散发在厨房忙活,就心头一紧,琢磨着如何面对一桌子花里胡哨的外国饭。雷烈体恤地告诉温小暖,不要这样起早贪黑地忙碌了,他心疼她。温小暖善解人意地说没事没事,为了她亲爱的他,睡眠不足也是心甘情愿的。最后在雷烈的一再坚持下,温小暖才甜蜜地答应不再起床做早饭了。雷烈摸摸她的头,心想终于可以和那些玩具早饭说再见了。
小笼包的笼屉反复使用早有些脏了,盛馄饨的碗边也两处缺损,雷烈对着粗糙的容器吃得心满意足。这才叫早饭嘛,质朴实在,吃得人额头微汗。饭后,他清了清嗓子朝公司走去。雷烈在一家制作公司上班,说是公司,其实更像作坊,里里外外十几个人,连他这个刚来不到两年的,都已经进入了核心阶层。公司主要制作音频,偶尔也接一些校本、视频类的业务,虽说夹缝中求生存,但业务倒是不少。雷烈去年从某集团内部的电视频道跳槽到这里,放弃了稳定安逸的主持工作,只为能赚得多些,尽早还完贷款。内部电视台之前,雷烈在一家手机资讯台做主播,那地方僧多粥少,几个主持人斗得你死我活;手机咨询台之前,雷烈在体育频道配音,同事多半是上学时的同学,合作愉快赚得也多,可惜收视率研究室下达了病危通知,节目被毙,栏目解散,雷烈丢了饭碗。毕业六年,换了四份工作,如今正兢兢业业配音、剪片子、外加联系业务。
雷烈是广播学院播音系毕业的,上学时因为业务突出,是播音系七匹狼之一。每有去外校汇演、接待外国友人、去中央台演出的机会,总是少不了他们七个。一水高大威猛的男生,面容俊朗声音洪亮,清一黑西装,那场面现在想起来也真是风光无限。如今这七人有的春风得意成了电视台新闻主播,有的退出江湖成了居家过日子的孩子爹,有的天马行空做起了忽然爆发忽然困窘靠配音吃饭的棚虫,而雷烈则朝九晚五,虽没有太远离专业,却做了太多专业以外的内容,他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个边缘人。
温小暖是雷烈的师妹,两人是在播音系学生会认识的。那时雷烈刚刚升入大四,而温小暖是初入校门的新生。雷烈作为体育部部长在报名的新生里挑选干事,温小暖带着个粉红的棒球帽染着金黄的头发,脚上是一双浅粉平底船鞋,两条麻竿般的细腿戳在鞋里。花俏的打扮和过于纤细的腿,雷烈觉得她像一只轻佻的彩鹦鹉。按照惯例,雷烈问了报名者几个问题。无非是为什么要进体育部啊?如若进来了有什么工作计划?新生都怯生生的,答得自然也没什么新意。轮到温小暖的时候,她乍看也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怯懦模样。雷烈问她为什么要进体育部。她却啰哩啰嗦回答得没完没了,说外联部总出去跑太疲劳,学宣部又要海报又要组织竞赛太琐碎,文艺部挺出风头但自己实在算不上能歌善舞,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体育部可以打入敌人内部。雷烈听着她把自己的部门说得好像白吃饭的地方,又问她如果进来打算
干点什么。她翻了翻白眼说,我竞选的是干事,不是部长。部长叫干啥就干啥,面朝黄土背朝天,没那么多高瞻远瞩的想法。雷烈被她逗乐了,琢磨着这姑娘倒是快人快语,招进来活跃气氛得了。于是温小暖大摇大摆进了体育部,每天大呼小叫跟着雷烈忙东忙西。后来,雷烈觉得她虽然有点二,但也挺可爱的。再后来,七匹狼中的另一匹相中了温小暖,系学生会外出野餐时为温小暖,殷勤献得旁人都不敢看。温小暖哭丧着脸黏糊在雷烈部长身后,拒绝着那匹狼的好感。野餐归来,那匹狼告诉雷烈别装大尾巴狼了,摆明着温小暖中意她,该出手就出手吧。彼时雷烈感情空窗已经两年有余,虽然不是芳心,但也的确寂寥。雷烈想想那姑娘虽然不够低调,但还是挺本分,于是打算一顿饭就把她收编。结果刚刚开餐,雷烈才开门还没来得及见山,温小暖就两眼发直脸惨白呼吸困难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了。倒霉的雷烈抱起她冲出饭店打车奔了医院,特意穿的白衬衫被她吐得垃圾一般,特意塞满的钱包付完了餐费挂急诊立马瘪回了原点。又是洗胃又是打点滴,折腾一番,还阳的温小暖终于脉象平稳。原来,她还是个过敏体质——花生过敏。餐前的小点心里放了花生酱,不知情的温小暖吞了两块就付出了急救的代价。满身污秽的雷烈焦灼地守在床边,还没怎么样呢就得替她操心。两个小时,温小暖少气无力地睁开双眼。雷烈恨恨地说,我没抱过女生,你做好准备以后可能得嫁给我。温小暖说,那先当你女朋友慢慢准备着吧。说完没搭理雷烈翻身睡觉了。一段说起来简直草率的关系,就那样确定在了病床前。
谈恋爱没多久,雷烈毕业了,他搬出宿舍在学校附近与人合租了房子,温小暖没事就往他那儿跑。两年后,隔壁房间的人退租,雷烈干脆租下了那套两屋一厨,温小暖也就顺理成章地搬了过来,开始了同一屋檐下的相看两不厌。这下约会倒是省钱了,不去饭店电影院,窝在家里看碟看书打游戏,饿了就食堂地干活,刷的还是温小暖的饭卡。开始雷烈以为温小暖懂事体恤知道勤俭持家,后来发现她就是懒,不爱出门不爱动,偶尔出去不把兜里钱花个精光绝不踏上归途。
2.
“师哥,周末露露他们要来吃饭,你有空吗?”温小暖在电话里叨咕。下午一点,看时间她该是刚睡醒,听声音也还带着梦的余温。
“周六还是周日?”雷烈问。
“啊呀!他们没说,我问问再跟你联系。挂了啊,师哥。”
“晚上回家再说。我应该没什么事,你要好意思就让他们来吧。”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好好工作吧你,别工作时间修理媳妇了。晚上早点回来啊,我煲牛尾汤。”
在一起六年多了,温小暖还是叫雷烈师哥。雷烈对这个称呼很受用,他觉得很像武侠小说,一般师妹嫁给了师哥,也不会改口叫相公,依然师哥师哥地叫着,带着系出同门的近乎。雷烈挂了电话继续吃着外卖凉面,心想着晚上的牛尾汤,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原本温小暖是不会做饭的。上大学之前,她甚至连水都没烧过,虽不是什么富家千金,却也被惯得四体不勤。有一次她大张旗鼓拎着两袋子东西去雷烈的出租屋做饭,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端出了三个碗,一碗汤大的饭或者水放少了的粥,总之那一碗大米干湿程度介乎饭和粥之间;一碗切得整齐的香肠,似乎是蒸过的,因为冒着热气;一碗西红柿黄瓜胡萝卜,拌了沙拉酱,中间还捣碎了一个煮鸡蛋。雷烈表情绝望地接过三个惨淡的碗,心想这样的女人真娶回家可怎么办!偶尔改善伙食,都是雷烈掌勺,温小暖游手好闲站在一边看。后来,温小暖赋闲在家无事可干,才大器晚成开始了料理生涯。
那是温小暖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她和老板大吵一架愤而出走,只留下一张字条写了一行“老子不干了”就收拾行李回老家散心了。雷烈回到家看到满地狼藉的卧室和四只喵喵乱叫的猫,真
想把那些猫一个个拎起来放血。这个好逸恶劳的温小暖,招呼也不打就怕屁股走人了,还留下四只流浪猫添堵。当晚温小暖在火车上来了电话,她上了火车才觉得不告而别不够仁义,特意打电话跟雷烈道歉。雷烈抓狂地嚷嚷了几句,温小暖却自顾自地讲起了老板的不是。
她从毕业开始就一直在那家公司,一天八小时,随时接受任务录彩铃、搞笑段子、鬼故事,邮件一到或者电话一响,她就得及时出现在录音室。一个月底薪两千,根据录音的量拿提成。其实工作也还算有趣,咿咿呀呀装神弄鬼不是难题,就是那每天九点准时打卡的制度不合温小暖的意。她从没出过国却按照欧洲时差生活,无论何时非得比北京时间落后几小时。别人睡的时候她正精神,别人起的时候她正犯困。每天闹表响起,她都五官扭曲地把它关掉,杀人不过头点地地打算再眯一会。雷烈为了叫她起床花了不少心思,他简直搞不懂平时没什么脾气的温小暖怎么那么贪睡,一叫她起床就翻脸。他把手指插她鼻孔,靠阻碍换气打断她;他把手机开成震动放在她肚皮上,弄得她做梦也只能梦到拖拉机。每天他拖着满脸倦容的她走向车站,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偶尔他实在不忍心,或者她实在太强悍,温小暖就彻底睡死过去翘了班。每个月,她都因为里出外进的出勤被扣掉不少钱。温小暖从不检讨,而是致力于控诉公司的克扣,底薪才两千,可是一次缺勤就要扣掉一百元,迟到也要扣五十,难不成我一个月不去还得倒他们钱吗?那个告别了春困秋乏夏打盹的冬天,温小暖屡屡翘
班,一个月下来,工资加奖金只拿到九百元。她捏着那薄薄的一沓钱,骂了老板,卷了铺盖,从此成为了新时期的待业青年。
我的心好冷 sara先是回老家住了一个月,反正怎么睡也没人扣钱,吃穿都有爸妈照顾,温小暖神清气爽乐不思蜀。雷烈苦苦哀求父母苦口婆心,她也没扒拉回去的算盘,直到雷烈恶狠狠下了最后通牒,不回来就弄死那四只猫,绝不食言。她知道雷烈没有恶从胆边生的行动能力,却还是装作就范地跑回了北京。一出车站,四目相对,没有浪漫煽情的拥抱和眼泪,两人推推搡搡,你给我一拳我撞你一膀,哥们般回到了出租房。倒是看到那几只猫时,温小暖眼神温柔笑容温存,她检查了猫粮猫沙,对雷烈露出赞许的笑容。等温小暖跟猫亲热完,才轮到雷烈靠前。
其实雷烈不喜欢那几只猫,它们肥头大耳好吃懒做,在不大的房子里闲庭信步东抓西咬,什么也不打怵。但是他没办法,温小暖不要钻石玫瑰,不爱华服美裳,唯独爱猫如命。那四只猫没一个名贵品种,两只从街上捡回的流浪猫,两只被消息灵通的前主人特意托付于此,从温小暖大三开始,陆续安营扎寨。温小暖本来还打算对楼下新来的流浪猫敞开怀抱,被雷烈疾言厉的劝解,才撅着嘴打消了念头。四只已经是极限了,满屋子都是它们上蹿下跳的身
影,满耳朵都是他们不管不顾的叫声,原本都是风餐露宿遭人嫌弃的家伙,却摇身一变成了温小暖的掌上明珠。美眉食欲好像不太好;牛丸最近在脱毛;村上又欺负钢蛋了……温小暖满嘴猫经,几乎把自己也当成了一只猫。有一次村上从开着的窗户里跳了出去,活不见猫死不见尸,温小暖两天没正经吃饭,瞪着血红的双眼盼望着浪子回头的瞬间。雷烈假模假式宽慰着温小暖,心想少一只就少操一份心少一点麻烦。晚餐时间,他带着绝食两天的她到楼下小饭馆吃饭,她哭丧着脸,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好像需要吃饭的是筷子不是她自己。郁郁寡欢了三四天,却一下子听到了熟悉的猫叫,楼门口的雨挡上,那臭无赖的猫站在灯火阑珊处。温小暖大喜过望,静悄悄靠近着村上,好像怕它不是真心想回来,态度粗暴再吓着它,破费心思地指挥雷烈回去取猫包。雷烈拿着猫包认了命,这祖宗玩了几天失踪又恬不知耻地把家还。
作为挣钱的男人,雷烈要养着辞职的温小暖还有她的四只猫。不工作的温小暖一身睡衣打天下,天天吃了睡睡了吃,不是万不得已不出门。可她一点也没胖,还是身材细长,像纸片一张。闲来无事,她开始研究做饭了。她煞有介事买了好几本菜谱,又大张旗鼓张罗了全新的厨具,出租房寒酸的厨房里,她的锅碗瓢盆闪闪发光。雷烈看着她严肃认真的样子真怀疑她会不会再买一顶厨师帽,还真是干什么都不拿自己当业余的,刚上手就摆出了食神的架势。
那时候,每天推开房门都有日新月异的怪味,味增汤、红酒梨、烤鲅鱼、奶油杂拌……京鲁川粤古今中外,温小暖甚至到批发市场寻模具,试图做出《红楼梦》里贾宝玉吃的那种莲叶汤。雷烈本以为可以天天吃上热乎乎的家常饭,却没想到每天都要硬着头皮试新菜。其实,味道都是不错的,雷烈也承认温小暖的确有这方便的天赋。只是他受不了她痴迷过度的花样翻新,也承受不了那些价格不菲还总被浪费的食材,在家做一顿饭,简直跟在外边吃的价格差不多。
3.
周六,露露他们果然来了。温小暖电话指挥遥控路线,露露开车载着一干人终于到了北京的东边。露露是温小暖大学同寝室的妹,车里另外三个男男女女也是温小暖的同学。他们抬着一箱饮料,热热闹闹进来门。
“师哥,你们家真够偏的!再开几十米就到出北京的收费站了吧?”露露冲着雷烈抱怨。温小暖正在厨房忙活着,留雷烈一个人在客厅招呼同学。
“就是,我终于感受到北京有多大了!”一个男生说。
“我的天,老温,你们就住这儿?”还没等雷烈就房子的偏远接茬,露露就又发出了高分贝的呼喊。
一干人随露露的叫喊开始打量房间,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同,但显然他们都在惊骇之中。面对雷烈和温小暖的新家,他们除了大呼小叫,大概也只能哑口无言。
毛坯房。是的,雷烈和温小暖住在毛坯房里。墙壁上没刷任何颜,地上铺着地板革,照明设备是节能灯泡,餐桌是一个掉了漆的折叠桌,里里外外哪里都是钢筋水泥的本。客厅、卧室里不见一件正经家具,不知哪来的旧沙发上裹着床单,三十块前的塑料布衣柜一人一个一共两个,床边放着个简易鞋架,上边堆满了温小暖的护肤品。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有人住的房子,倒像是神经失常的主人早已走丢,忘记了自己凌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