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的呼唤:《月亮与六便士》中高更的塔希提伊甸园
作者:孙雨竹
来源:《世界文化》2016年第08
        一位放弃了优渥工资的股票经纪人,选择在巴黎的旧街区穷困潦倒地作画,最后他甚至跑到了南太平洋的小岛过起了原始生活。这一切的选择似乎都源于他对都市生活的厌倦和对自己艺术创作的信仰,所以他追寻着心中的皎洁月光来到他梦想中的纯净之土。这是英国小说家毛姆的名作《月亮与六便士》(1919)中的情节。其实这部小说是以后印象主义的代表画家高更为原型而创作的。细细品读时,小说指引着我们去寻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与高更生活轨迹的相似之处。毛姆根据自己的理解在小说中构筑了一个高更的精神世界,他试图在小说中表现的月亮主题也正是高更画作中的塔希提。
        小说中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最初生活在城市,他为什么要放弃城市的舒适生活,而选择偏安南太平洋小岛,过着原始人般的放逐生活?小说又向我们展示了高更怎样的一个精神世界?
        逃离:欲望的本能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现代化与城市文明带来的痕迹都是消极的、程式化的、没有诗意的。城市中的人们礼貌地交往,在宴会上举止得体地谈论高雅的话题。然而,城市实际带给人们的却是生命力的丧失。对于斯特里克兰德这样一位有着非凡天赋的画家,他只是城市中的一个忠厚老实,索然无味的普通人,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人。同时,城市也是孤独、焦虑、混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被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发展所割断,人与人的关系变得疏远,甚至人与自身的本质也出现了异化。人们习惯于理性的生活,在这样的都市中将自己包裹起来,与最亲近的人甚至与自己的本质相疏离。斯特里克兰德太太不曾察觉自己的丈夫非凡的艺术天赋和热情,却认为他没有一点文学修养,是个十足的小市民。这种都市生活的描写正是小说中的六便士,它可触可得,不似月光般清幽却只可仰望。但是这样的生活却会一天天蚕食我们的梦想和愿景,使我们忘却了生活的意义和追寻的价值。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在每日为生活奔波的追名逐利中,我们失去了与自然、与土地最本质的联系,我们在都市文明中被异化为非我。

英国小说家毛姆
        正像是小说中的斯特里克兰德一样,在高更的整个创作过程中我们看到,滞留城市时是他创作的低潮期,城市的文明与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丛林阻碍了他与自然的联结,最终他选择逃离出自己生活的巴黎( 小说中为伦敦)。小说中折射的正是高更的精神世界,他发现在这个孤独、板结的城市里,太过理性的现代人过多地关注人的社会属性,却忘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能,人的自然属性。我怀疑是否在他的灵魂中深深埋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尽管为他的生活环境掩盖着,却一直在毫不留情地膨胀壮大,正像肿瘤在有机组织中不断长大一样,直到最后完全把他控制住,逼得他必须采取行动,毫无反抗能力。一种斯特里克兰德式的狂热不羁,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在高更体内膨胀,引领着他逃离城市。
        这种根植于人内心的狂热和欲望源于高更的童年经历。高更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曾跟随家人在秘鲁生活,各人种的原始生活便深深地扎根在他的潜意识里,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创作冲动。在他的艺术创作中,这种原始的冲动始终在膨胀、生长。从巴黎的近郊,到布列塔尼,再到塔希提,他始终追求简单、质朴的艺术形式,描绘远离现代社会文明的原始与粗犷。
        同时,对自然的渴望不仅在个人的记忆中,还深深地埋藏于人类集体的记忆中。在生命
最原始的状态,人类与自然产生了最紧密的联结,自然满足着人类最原始的天性。然而随着文明的发展,理性确立人的主体地位,这种原始意识一直被压抑在人的潜意识里,构成了一种神秘的本能冲动。现代人身上被压抑的非理性,即一种无意识的冲动可以通过与原始生活的联结复苏。高更也正是在这种神秘的原始冲动的驱动下追寻自我,创作自己独特的艺术形式。
        塔希提:原始的呼唤
        随着地理大航海和随之到来的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的蔓延,西方的探险家将目光投向神秘的东方。对原始景象的探寻已经从时间上的远古时代变为空间上的东方。东方生活无论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对西方的探险者来说都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塔希提小岛正是有一种喷薄而出的魔力召唤着高更。不知是一种探秘的好奇还是朝圣的虔诚,让高更倾其所有放逐自己到塔希提,寻求一种神秘的救赎力量。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
他在这里终于到了宁静。熏香的月亮这份安静仿佛引领着一个在城市文明中板结的灵魂,不期而至地走回了祖先们的远古乐园。高更绘画所出发的地方,正是生命的起点,而他绘画之最终寻求的便是人类灵魂最初的栖身之所。
        小说中对于初到塔希提岛的描写似乎让我们了解了为何这座岛对高更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这里浓荫郁郁,古老的习俗绵延不息,一个棕面孔的海洋。对于久居城市的欧洲人来说,工业文明发展带来的机器、铁路和不断扩张的城市带走了曾经属于欧洲的宁静,而他们所期冀的自然和简单却只能从远离欧洲文明的东方得到补偿。像是有一条界线似的,踏上塔希提的土地,迎面而来的便是一种浑厚、悠远之感。时间不再是机械表盘上的刻度,这里的时间在风吹树叶间,在塔希提妇女采摘果实的指尖流过。很容易想象塔希提岛的经历让高更真正平静下心绪,而这种质朴、古拙的民风和与大自然的深刻联结也为他的绘画注入了活力。高大浓密的热带植物,本木头盖成的凉台平房,古拙质朴的木刻器具和健壮丰满的塔希提妇女,自从高更来到塔希提小岛,这些都成为带给他的作品原始生命力的重要主题。

高更
        在高更的绘画中,观者首先就会被作品传达的环境的原始、神秘、宁静吸引,这源于他构图中的哲学意味。塔希提的景致经高更的绘画哲学阐释更多了一分热烈和原始的脉动。比如《拿芒果的女人》这幅画中,他用彩建立起与感情之间的联结,平涂法单纯饱满的彩铺陈,使画面具有音乐性的跳动效果;画面中的女人、茅屋、树木、大地的外形都被简化并辅以粗放的轮廓线,从而突显了个性化的表达与装饰效果。高更曾说:当你看到树叶是红的时候,就把它画成红。因此,在他的绘画中,彩得到最瑰丽的绽放,画面中永远是鲜艳的原始彩,因为他相信这样不经调和的彩才是最干净的。红的树叶,红的茅草屋顶,红的塔希提原始服饰,塔希提妇女褐的健康皮肤和褐的草地,这一切彩都是最纯净的彩,却充满无尽的原始的生命张力。他的作品沁润着对自然挥之不去的深深依恋和对被现代性遮蔽的诗意生活的感怀。塔希提在高更的作品中不仅是他对远逝的欧洲古老文明的怀念,也是他血脉深处的精神故园。
        伊甸园:重构的现代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