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新演——看京剧《连升三级》
作者： 刘彦君
来源：《艺术评论》 2012年第10期
刘彦君
《连升三级》属于我国著名的讽刺喜剧十大传统作品之一。其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福建泉州形成于五代时期的布袋戏遗存。上个世纪50年代，单口相声大师刘宝瑞先生创作了同名相声。60年代初期，福建泉州高甲剧团根据布袋戏的旧本，将此剧改编为高甲戏，得到了郭沫若、田汉、阳翰笙等著名人士的盛赞。他们认为《连升三级》有如一颗“南海明珠”，“可以和莫里哀的喜剧相比美”，“连升三级，自成一家”，“把丑角演绝了，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2005年新春时节，由徐瑛编剧、朱绍玉作曲、林兆华导演的《连升三级》（上下本），作为当年的贺岁剧目，一时热闹非凡。今年，北京京剧院将《连升三级》上下本压缩至单本在京城热演，再次受到了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
该剧讲述目不识丁的纨绔子弟张四海在其妻迟梦华“夫贵妻荣”理想的鼓动下，听信了算命先生“状元命”的预言，进京赶考，巧遇魏忠贤。魏忠贤欲试自己的权威，便指鹿为马，把呆头呆脑的张四海以“走后门”的方式送进科场。两个考官一心拍魏忠贤马屁，给交白卷的张四海点了状元，并将自己的女儿争相许给
张四海。张四海迷恋新欢，抛弃结发，发妻遂与算命先生合谋，用一幅讽刺魏忠贤的对联李代桃僵使张四海获罪。张四海被押赴刑场，众人避之不及，惟有发妻喊冤。适逢魏党倒台，张四海又阴差阳错地成为揭露叛臣魏忠贤罪行的大义英雄，受朝廷嘉奖，入内阁辅政，官升三级。两个考官急忙把自己已领回家门的女儿又送了回来，刚刚修复的夫妻关系又面临着一系列的考验……。
历史如此悠久的一出老戏，能够跨越时空地新演于当代，其奥秘是什么呢？高甲戏演出此戏时，集中挖掘、呈现了高甲戏丑角艺术的表演特和浓厚的地方戏彩。除了两个旦角外，活跃于舞台上几乎全部是丑角。冠袍丑、公子丑、方巾丑、破衫丑、家丁丑等应有尽有。甚至本应花脸应工的魏忠贤，老生应工的崇祯皇帝等角，都由丑角来扮演，构成了一幅丰富多彩的封建社会“百丑图”。而京剧《连升三级》的看点，首先在于“俊扮”， 领衔主演是当今京剧小生行当中的翘楚李宏图。其英武俊美的扮相，潇洒大方的身段，高亢宽亮的嗓音，为剧目带来了不少的粉丝与戏迷。不仅主演是“俊扮”，满台的演员中几乎不到一个丑角。魏忠贤由老生扮演，两个考官也由花脸和老生分别扮演。行当改变的目的是强化京剧的优势，当然，同时也增加了演员人物塑造的难度。
剧作中的张四海是个放荡不羁、不学无术的土财主，花钱买了个举人，变成学子。望夫成龙的夫人略施小计，鼓励他去考取状元，其实这样的“状元梦”连他自己都是不相信的。因而，糊里糊涂地交白卷，糊里糊涂地中状元，糊里糊涂地上法场，糊里糊涂地官升三级。可以说，他的人生历程，都是在身不由己的状态中完成的。不能有强烈鲜明的外部动作设计，不能有大开大阖的节奏转换，演员很难到现成
的程式进行表演。更何况在京剧行当中，“俊扮”小生串演的一般都是正面人物或是比较酸的文人才子。对此，李宏图没有知难而退，而是从人物出发，以对其具体心态的细致把握，和对剧目形式感的高度契合，进行了很多跨行当的大胆尝试。玩世不恭如北京大爷般提笼架鸟的出场亮相，以京白、韵白交替的方式念出幽默诙谐的“警句”，高亢激越的叶派小生唱腔夹杂着山东地方戏的调笑元素，都渲染得似演非演，似隔非隔。舞台上，周瑜、吕布等雉尾生的英迈之气，张君瑞、莫稽等传统小生角的书卷之气，以及张四海的无赖之气，共同汇就了这个角强大的表演气场。李宏图也在这个角的演绎中，展现了他高超的人物塑造技巧和精湛的行当把控能力，可以说是他数十年演艺经验的一次集中爆发。
担纲两个考官角的花脸和老生演员也各自突破了行当的局限，显示出不拘一格的新套路，将这两个考官自相矛盾、表里不一，言行不一、前后不一的丑态演绎得生动形象。显赫的鸿儒出身，重要的科考大员地位，赋予他们满口的大话和套话。可表面上一本正经、威严有加的考官，却是满肚皮围绕权势指挥棒转圈的投机钻营。张四海这位“考生”的到来，引发的本应是他们为国家把关而挑选英才的决心，而舞台上的唱念作表，却完全服从着他们对利弊的权衡，和对“圣意”的揣摩进行。亲自代交白卷的张四海做卷子也好，殿试上帮张四海蒙混过关也好，争相把女儿嫁给张四海也好，为的都是攀附魏忠贤。庄重稳健的扮相和荒诞可笑的举止，组合成了这两个性格复杂、内心怨毒的“圆形人物”，为作品增添了时代的质感，展现了戏剧性的强大张力和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不仅给熟知戏曲 “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传统路数的观众们以新鲜的体验，而且让他们对“官本位”的世道人心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二度创作秉持着回归传统的观念，为演出增添了亮点。舞台遵循传统戏曲的设计理念和设计方式，避开了时髦的实景铺排，为表演提供了充分的空间和支点。除了必要的后幕绘景、廊檐，和几张按比例制作、由小到大形状一致的桌子外，几乎是一个“空的空间”， 各种戏剧情境的展开真正附属在了演员的身段表演和科白上。整个舞台风格空灵、洗练、简约、实用。这出戏的音乐设计调动了自己的多年积累，大量运用河北、山东的民间小调，和其他地方戏的音乐元素，火辣辣、活泼泼地编织起夸张、变形的贯串主题，使整出戏的基调与导演构思合辙合拍。在剧中人物的唱腔设计上，则针对每位演员不同的嗓音特点，正儿八经地挥洒出不同流派的著名唱腔。为了突出李宏图高拔、清亮的演唱风格，音乐设计还在此戏中首次为小生设计了成套的“高拨子”，使其形神兼备的演唱技艺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也让观众听得“十分过瘾”。
值得一提的，还有这出戏的文本创作。编剧徐瑛虽然袭用了高甲戏“连升三级”的基本情节架构，却把剧中的两位旦角人物合二为一，并把才女甄似雪的“未婚妻”身份改成了发妻。于是，一个人生的视角和线索便由此而添加，与原有的官场批判主旨相辅相成，扩展了剧作内涵的容量。迟梦华“望夫成龙”的梦想，买通算命先生的计谋，梦想实现后的短暂欢喜，以及对于夫君纳妾的百般阻挠，本想用对联教训一下张四海，却把他打入死牢的后悔不迭，以至最后不得不面对的被抛弃命运等，都自成一体，不仅为演出增添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笑料与思考，而且，使原作对于官场、考场和情场“潜规则”的揭露有了更深长的意味。本来，夫妻二人在法场上抱头痛哭，后悔不已的场面已经可以结尾了，但创作者不干，他们新身不由己
让张四海先是捶胸跺脚、信誓旦旦地表态来生决不为官，也决不再纳妾，但话音未落则突然时来运转，误打误撞地连升三级。这时的张四海立刻又端起了官的架子，甚至又动起了纳妾的念头。其人心、人性深处的险恶和顽劣，在其发妻这个悲剧人物形象的映衬和对比下，被极其夸张地凸显出来，从而强化了剧作的批判力量。
刘彦君：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陈 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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