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第39卷第1期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泼墨桃花Journal of 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Jan. ,2018
Vol.39 No. 1《桃花扇》清刻本批语作者考论
王亚楠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摘要:《桃花扇》清刻本中有大量具有重要价值的批语,孔尚任自述这些批语为“借读者”所 作。而清末李慈铭提出批语为孔尚任自作的观点,后来梁启超、王季思、徐振贵、叶长海和吴新雷
等都支持这一观点,但或简单表示赞同或不能提出确实的证据、论证存在漏洞,因此都不足采信。
实际《桃花扇》的创作、刊刻过程和批语的内容都可证明这些批语确如孔尚任所说,出自该剧康
熙三十八年六月问世后、刊刻前众多的抄本借读者之手。
关键词:《桃花扇》;清刻本;批语;孔尚任
中图分类号:1237.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5 -4476(2018)01 -0045 -06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云亭山人批点桃花扇》和2016年版“国学典藏”本《桃花扇》均为李保民点 校,两书均在封面、书名页和版权页标明“云亭山人批点”,前者更直接将之置于书名中。“云亭山人”即孔尚 任,为其自号,这是文学史常识。李保民在为两书所作的《出版说明》和《前言》中据孔尚任《桃花扇•本末》(以下简称《本末》)指出剧中批语“当属多人所为”,但紧接着又说“当然,也不排除孔尚任故作狡狯、自我点 评的可能”[1]2。可见他对批点作者为谁不能完全确定,而且“当属多人所为”的可能性更大。既如此说,而 又径直标明批点者为“云亭山人”即孔尚任,这显然是不恰当的。
实际上,有关《桃花扇》中批语作者问题的争论由来已久,自李慈铭(1830—1894)至今一百多年间不断 有学者对此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主要包括两种对立的观点,第一种观点即相信和肯定孔尚任在《本末》中的说法,这些批语“皆借读者信笔书之,纵横满纸,已不记出自谁手”[2]7;第二种观点认为这些批语为孔尚 任自作,他自作批语而假称他人所作是别有幽怀。
有关《桃花扇》批语作者的争论针对的是《桃花扇》清刻本中的批语,包括眉批和出批。现存《桃花扇》的诸种清刻本中都有批语,数量很大,清末民国间的整理排印本也多予以保留和载录。而《桃花扇》现存刊 刻年代最早的本子是康熙间介安堂本,将其与其他清刻本比勘,可以基本确定它是《桃花扇》
现存清刻本的 祖本,而且其中的批语条目最多,后来的清刻本中的批语都有删减。所以本文以《桃花扇》康熙间介安堂本 为据,对一百多年来有关《桃花扇》批语作者的争论进行梳理、考察和辩证,并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
一、问题的提出与孔尚任自作说
《桃花扇》康熙间介安堂本每出中都有大量的眉批和出批,这些批语涵括广泛,内容丰富,涉及到《桃花 扇》的主题意旨、情节结构、艺术技巧、人物形象、曲辞宾白等各个方面。孔尚任在《本末》中还给予这些批语 很高的评价,认为它们“忖度余心,百不失一”[2]7。其中个别条目还与《桃花扇》的创作过程和演出情况有 关,弥足珍贵。前者如续四十出《余韵》的一条眉批:“续四十出成,山人自谦曰:‘貂不足,狗尾续。’谁知皂隶 虽是狗尾,文章却是龙尾。”[3]后者如第四十出《入道》的出批:“离合之情、兴亡之感,融洽一处,细细归结。最散最整,最幻最实,最曲迂、最直截。此灵山一会,是人天大道场。而观者必使生旦同堂拜舞,乃为团圆,何其小家子样也!”[3]和续四十出《余韵》的一条眉批:“此一段白是问答,问答完然后唱整套曲。今梨园改此 说白参入曲子,一问一答,可笑之极。苏老有如此敏才,信口成一套北曲乎?”[3]其后的清刻本和多种民国整 理排印本都载录有批语,可见刊刻者和出版者对它们的重视。其中条目虽不完全,但删减的仅占极小一部 分。这些批语作为对《桃花扇》最早也是最细致的批评,具有重要的价值意义。它们不仅对于读者接受和理 解《桃花扇》有积极的帮助和引导作用,而且在许多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桃花扇》的批评、研究,许多
收稿日期:017-09-11
作者简介:王亚楠(1986—)男,河南郑州人,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第39卷第1期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
批评研究者的具体观点即从中而来。
但这些批语的作者的具体身份却无确切记载,也难以确定。孔尚任在《本末》中记述了这些批语的来 源,称:读《桃花扇》者,有题辞、有跋语,今已录于前后。又有批评、有诗歌,其每折之句批在顶、总批在尾,忖度余心,百不失一。皆借读者信笔书之,纵横满纸,已不记出自谁手。今皆存之,以重知己之爱。”[2]7《桃 花扇》问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以抄本形式流传的,卩《本末》所述:“《桃花扇》本成,王公荐绅,莫不借钞,时有纸贵之誉。”[2]直到后来佟鉉出资帮助刊刻,但刊刻在孔尚任生前是否完成,现在也难以确定。在《桃 花扇》抄本流传过程中,应该有不少人在其上随手批点,后来一些载有批点的抄本又流传至孔尚任手中,《本 末》中所说的“《桃花扇》钞本久而漫灭,几不可识”一句可证[2]7。介安堂本卷首的《题辞》《跋语》都有署名,但可能因为批语数量多而零散,批点者又多随兴而发、即时落笔,没有也不会署名,所以孔尚任才会说:“皆借读者信笔书之,纵横满纸,已不记出自谁手。”[2]
对于孔尚任有关《桃花扇》批语的来源和作者的叙述,此后近两百年间无人提出质疑。但从清末李慈铭 (1830—1894)开始,对于这些批语的来源和真实作者的认识有了另外一种对立的意见。李慈铭在其《越缦 堂日记•<;荀学斋日记 >辛集下》光绪十二年丙戌(1886)十二月初三的日记中认为清代戏曲中只有南洪北 孔的《长生殿》和《桃花扇》是最好的作品,“其风旨皆有关治乱,足与史事相裨,非小技也”,并指出:“《桃花 扇》曲白中时寓特笔,包慎伯(按即包世臣)能知之而未尽。其序及批语皆东塘自为之,不过借侯朝宗为楔 子,以传奇家法必有一生一旦,非有取于朝宗也。”[4]李慈铭最早提出了《桃花扇》批语为孔尚任自作,但仅笼 统下一断语,未加论证,而且其中存在明显错误。他指出《桃花扇》的“序”也是“东塘自为之”,这一点是完 全错误的。包括介安堂本在内的《桃花扇》的清刻本的序都明确署名“梁溪梦鹤居士”,即孔尚任的友人、曾与他合作完成《小忽雷》的顾彩。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古今也毫无异议,序的具体内容更是确凿可信的佐 证。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对《桃花扇》的评论是就包世臣撰于道光七年的《书 < 桃花扇传奇 > 后》而作 的,其中“不过借侯朝宗为楔子,以传奇家法必有一生一旦,非有取于朝宗也”,针对的是包世臣所说的“此作 者所为洞微察远,而不得不借朝宗以三致其意者也”[5]。不过,包世臣并未提及《桃花扇》的批语,也未提及 语的作 。
自康熙末年介安堂本刊刻至清末,《桃花扇》有多种刻本问世、流传,而且传播广泛,但无人对孔尚任有 关批语的来源和作者的记述提出异议。两百年后的李慈铭却突然提出不同意见,而且未作论证,因此很难 使人采信。不过自此以后,学者开始关注此问题,并不断有学者认同、肯定其观点,认为《桃花扇》中的批语 为孔尚任自作,一些学者还进行了较详细的论证。
梁启超在《桃花扇注》卷首的《著者略历及其他著作》中也表示肯定孔尚任自作说,并认为《桃花扇》中的眉批是孔尚任“经月写定的”。[6]但他也没有提出论据,进行论证。迄今传播最广、印数最多和影响最大的 《桃花扇》整理本是王季思等的注本,但该本为普及之用,没有收录刻本中的批语。王季思在1956年所作的 《桃花扇•前言》中,认同刻本中的批语是孔尚任自己的手笔,并在注释中说明他的根据就是前引李慈铭在 其日记中的观点。王季思主编的《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下册的《桃花扇》的《后记》虽然没有署名,但作者 也应该是王季思,他在其中也认为《桃花扇》刻本中的批语都是孔尚任所作。梁启超和王季思的观点都是直 接受到李慈铭的影响,但又都只是简单提及,未做较深入的探讨。董每戡则在《五大名剧论•桃花扇论》中就孔尚任为何自作批语、却假称他人所作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孔尚任在《桃花扇》中表现了自己怀恋 故国、悼惜明亡的民族思想,但因为其时清统治者以压服汉族文人思想的情况已比较严重,为免触犯 忌讳,不得已以曲笔创作,“故加了‘小引’‘小识’‘本末’……,还愁读者不能‘一句一字着眼看毕'不得不 再加‘句批在顶’、‘总批在尾’来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出或暗示一些重要的东西,在忧虑触忌犯讳的无可奈何 的情况下,只好闪烁其词说不知‘出自谁手’了”。[7]50不过这也只是他的主观推断,所以他紧接着又说:“我 这样认为,也许是臆测妄说,或对或错?姑在此提出来,俟高明来决定。”[7]50徐振贵在《孔尚任评传》中认为 孔尚任“唯恐人们不解其中深意”,因此借批语“一再强调”“反复提醒”,希望读者“真正体会”他的创作意图 和写作主旨[8]133。
还有学者在肯定《桃花扇》批语为孔尚任自作的前提下,从中抽绎、总结孔尚任的文艺思想和创作手法
等。如王季思在《桃花扇》注本的《前言》中引用《桃花扇》试一出《先声》的出批,来说明孔尚任的创作思想。叶长海在《中国戏剧学史稿》(修订版)第九章第四节“孔尚任与《桃花扇》批评”中指出“前人曾认为这些批
王亚楠:《桃花扇》清刻本批语作者考论
语是孔尚任自己的手笔”,页下注即说明所谓“前人”就是指李慈铭,他认为“这是可信的”[9]。他并试图从 这些批语中总结、归纳“孔尚任对戏曲创作技巧的作法和想法”,主要论述了格局、人物塑造和结尾等三个 方面。
吴新雷先生在《< 桃花扇 > 批语发微》(《戏曲研究》第61辑)和《 < 桃花扇 > 批语初探》(章培恒、王靖 宇主编《中国文学评点研究论集》)中也肯定孔尚任自作说,并从四个方面做了较为详细的论证。第一,续四 十出《余韵》中有眉批指出孔尚任的生日是九月十七日,吴先生认为只有孔尚任本人才能明白他的生日,“从 而证明了加批者是孔尚任自己”[1°]136。第二,第二十六出《赚将》写许定国部将用其夫人侯氏之计赚杀高杰 事,有眉批云:“康熙癸酉,见侯夫人于京邸,年八十余,犹健也,历历言此事。其智略气概,有名将风”;“满心 满意,而不知引羊入俎也”;“或传用美人计,卧而擒之。曾问侯氏,云未尝有妓也。”[]吴先生认为“这是孔尚 任亲见亲闻的口吻,癸酉是康熙二十三年(1693 ),孔尚任正在北京任职‘国子监博士 ’期间,与他‘京国闲 曹’的生活经历符合。足见他为了创作《桃花扇》曾亲自调查访问,
向侯夫人进行了采访,这样的批语只有他 本人才写得出来。”[1°]137第三,从批语和剧作曲白的“文风语气”和“用词造句”进行比较。第七出《却奁》中杨龙友向侯方域说明阮大铖赠送妆奁的真实用意,转述中有“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一句[2]54。而第二十三出《寄扇》的一条眉批作“闻《桃花扇》之名者,羡其最艳最韵,而不知其最伤心最惨目 也。”[3]吴先生由此认为“伤心惨目”是孔尚任的习惯用法,进而可以证明批语为孔尚任自作。第四,“批语中 有一些夫子自道的内容,也可作为旁证。”[1]137吴先生举了两个例子。一是第二十七出《逢舟》中苏昆生和侯 方域联咏两句诗:“归计登程犹未准,故人见面转添愁。”[]11眉批言:“此《湖海集》中句,借用恰当。”[3]具体 见于孔尚任《湖海集》卷六《秦邮端梅庵至舟》,其中“未准”作“未信”[11]。吴先生认为这两句诗为《桃花扇》借用,“只有孔尚任自己心里明白”[1]137。二是续四十出《余韵》有眉批:续四十出成,山人自谦曰:‘貂不 足,狗尾续。’谁知皂隶虽是狗尾,文章却是龙尾。”[3]吴先生认为孔尚任自谦的话只有他自己“心知肚 明”[1]137,旁人无法知晓。吴先生的几点论证看似有些道理,实则都经不起推敲。关于孔尚任自作说,目前 尚缺乏确凿可信的证据和严密规范的论证。
二、对孔尚任自作说的驳正
《桃花扇》批语孔尚任自作说实际存在不少漏洞,难以自圆其说。一些学者注意到此点,撰文进行了批 驳。如黄炽在《灵犀相通正中肯綮试论< 桃花扇 > 早期刻本的批评》中从三个方面驳正了董每戡的观 点,皆有事实和理论依据,合情合理,特别是第三个方面。第一,关于《桃花扇》中《小引》和《本末》
的创作时 间和内容问题;第二,关于孔尚任“忧虑触忌犯讳”“闪烁其词”的问题;第三,关于部分纯为夸赞揄扬性质的 批语的问题。
此外,有学者注意到部分批语的文字内容前后矛盾,以此为据推断批语非孔尚任自作。如杨玉成《小众 读者:康熙时期的文学传播与文学批评》(《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19期,2001年9月)。而王瑷玲认为这些 矛盾更类似批点者之间的“对话”或“论辩”,而且存在孔尚任虚设、伪造的可能,因此“并不能作为证明批语 非孔尚任所作的确证”[12]。但所举例子不够恰当。如第二十一出《媚座》中的三条眉批:龙友多事。”“龙友 更多事。”“龙友非多事也,稍衔恨香君耳。”[3]此出写马士英在万玉园中设宴,杨龙友提议征召秦淮歌妓侑酒 赏花,并特别建议李香君,殊属由献媚而无事生非,以致引起下出马府家人到媚香楼强娶香君之事。王瑷玲 认为前两条眉批与后一条眉批意见对立,应是不同的两人所作。但结合正文、细察语意,视此三条眉批出于 一人之手,应更恰当。这三条眉批的前后相接和语意转换,恰恰反映了批评者具体、切实的阅读接受过程。对于杨龙友的无事生非,批评者先前所见仅是行动,因而也只是指出“多事”,直到杨龙友说出:“可笑这个默 丫头,要与侯朝宗守节,断断不从。俺往说数次,竟不下楼,令我扫兴而回”[2]14,才透出他“多事”行为的心 理动机。批评者明乎此,于是加以揭示,谓:“稍衔恨香君耳”。有了明确的心理动机的存在,杨龙友先前的 行为也就合情合理了。批评者最后认为“龙友非多事”,并非推翻自己前面的判断,而重在揭示杨龙友的心 理动机,说明他的“多事”的合情合理。王瑷玲另外指出,《桃花扇》批语的作者还存在第三种可能,,卩“孔尚 任是在收集了若干批语后,又拟作了部分批语,
以增强它的完整性,故整个批语事实上是个混合体。”[12]但也 “由于缺乏明确的证据佐证,所以无法如实地加以判定”。
吴新雷先生对于《桃花扇》批语为孔尚任自作的论证看似言之有据,言之成理,实际存在不少问题。以下分条 行 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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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关于孔尚任的生日。为何只有孔尚任本人才能明白自己的生日呢?他的生日又不是不可告人的 秘密。孔尚任《湖海集》卷十一“丙寅丁卯存稿”中的《与冒辟疆先生》云:“先生以弟马齿之故,远就三百里,同住三十日,……”[11]108说明冒襄是知道孔尚任生日的准确日期的,而此时孔尚任尚在淮扬一带佐理治河,距离《桃花扇》最终定稿问世还有十余年的时间。而且知晓孔尚任生日的也不只冒襄一人,《湖海集》卷十二 “戊辰存稿”中的《答缪墨书》云:“马齿日增,碌碌无成,宾客醵金来寿者,尽海内之英。”[11]122《湖海集》卷十 三“己已存稿”中的《答周冰持》云:“碌碌贱辰,赖诸君点缀,以成一日之盛。”[11]17皆可为证。
第二,第二十六出《赚将》中有关剧情本事的三条眉批,介安堂本中三条是分列、独立的。而且,尽管前 后对许定国夫人的称谓不同,但揣摩语意,可以确定中间一条即“满心满意,而不知引羊入俎也”,与前后两 条并非一人所作,而前后两条则为一人所作。吴先生将此三条眉批合并为一条引用,这首先是不
妥当的。其次,关于许定国赚杀高杰一事,郑廉《豫变纪略》、吴伟业《绥寇纪略》、彭孙贻辑《平寇志》、谈迁《北游录》和李清的《三垣笔记》等都有记载。《豫变纪略》卷八言许定国“以一美人侍杰”。13]《三垣笔记》下卷载:“许 定国欲图高杰,多选诸妓,以二妓縻杰一兵,又选四艳妓侍杰。及中夜伏兵发,一兵已为二妓所掣,故败。”[14]虽然《豫变纪略》的成书时间无法确定、《三垣笔记》在清代仅有抄本流传,但可以推测许定国赚杀高杰一事 在清初流传的过程中已经有“美人计”的内容加入。因此,任何对此事感兴趣、康熙二十三年在北京、能够获 得侯氏接见的人,都可以向侯氏询问此事的详情。孔尚任也有不少友人曾在北京生活和为官,也有可能曾 询问侯氏,因此不能说“这样的批语只有他本人才写得出来。”至于从叙述“口吻”判断,更不足为据。
第三,关于“文风语气”和“用词造句”,两者都比较玄虚,各人体会容有差异,不宜作为确凿的证据。单 就“伤心惨目”一词而论,本出自唐李华《吊古战场文》:“日光寒兮草短,月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 耶?”[15]并非孔尚任首创。清代沈复(1763—1825后)的《浮生六记》中也有“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 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的句子。[1]
第四,关于借用《湖海集》中诗句的问题。《湖海集》是孔尚任淮扬治河期间所作诗文的结集,邓汉仪、宗 元鼎和黄云曾为之作序。邓汉仪在序中说:“而先生(按指孔尚任)顾以诗授余,余读之,温柔雅丽,慷慨纷 纶,允合古裁,兼抽新秘,……”[]说明邓汉仪读过《湖海集》,而且其序末署“康熙丁卯中秋”,即康熙二十六 年(1687),其时远在《桃花扇》定稿问世的十余年前。宗元鼎和黄云为之作序,当
然也都读过《湖海集》,宗 元鼎序署“时康熙二十七年(1688)三月上巳前一日”,黄云序署“康熙戊辰(1688)五月朔”。据《湖海集》卷 十二“戊辰存稿”中《与田纶霞抚军》,田雯也曾阅看过《湖海集》。据同卷《与陈鹤山》,陈翼曾对《湖海集》“前集”进行过校订。关于“貂不足,狗尾续”,自谦而对人言说,才有意义,所以吴先生认为只有孔尚任自己 “心知肚明”,旁人无法知晓,也是不合情理的。
此外,还有几点也可说明《桃花扇》批语为孔尚任自作的观点存在疑点和漏洞,是不可信从的。第一,明清两代,在《桃花扇》问世前后,也多见附有批点的著作,而作者不记得批点出于何人之手或无法分辨的情 况。如明林兆珂《考工记述注•凡例》第十则云:批评采之诸家,附以鄙见,亦读至淋漓快意处,拈笔书之,不问为谁氏语也。”[18]又如黄振《石榴记•凡例》第十一则云:“圈点批评,则同社诸子,于花前小饮、月下偶 吟时,随兴着笔,都无伦次,久久不辨谁氏之手。”19]所以,孔尚任在《本末》中的自述是不能轻易否定的。
第二,第六出《眠香》写侯、李成亲,杨龙友作催妆诗相赠,,卩“生小倾城是李香”一首,眉批云:“或传龙友 诗,乃余澹心代作。”[3]余澹心即余怀,该诗原见于余氏之《板桥杂记》中卷,余怀在其中明确说:“余有诗赠之 云:‘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按《桃花扇》作“缘何”)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0]而孔尚任《桃花扇•考据》中列有“余澹心《板桥杂记》十六条”,其中一条即“李香”,当即原书中卷记述李香 君的一段,则孔尚任必看过《板桥杂记》,并较为熟悉。如此,肯定就不会出现眉批、《桃花扇•考据》和《板桥 杂记》之间的矛盾。这也可证《桃花扇》刻本中的批语并非孔
尚任所作。
第三,孔尚任在《小引》中所说的“今携游长安,借读者虽多”中的“今”,无论指的是康熙二十四年他首 次入京任国子监博士,还是康熙二十九年(1690)他结束治河、返京继续任国子监博士,或是撰写《小引》时的 康熙三十八年(1699)三月,其中所说的“借读者”所看到的《桃花扇》肯定不是康熙三十八年六月孔尚任经 “三易其稿”、最终完成的本子,也就不是孔尚任在《本末》中所说的后来的“借读者”在其上“信笔书之,纵横 满纸”的本子。前后两稿在曲白文辞、人物情节等诸方面应存在或大或小的差异。孔尚任记述的“借读者”前后差异甚大的不同反应也可为证。而仔细考察、比对剧作本文和批语,可以发现康熙间介安堂本中的批
王亚楠:《桃花扇》清刻本批语作者考论
语无不与剧作对应部分紧紧贴合,毫无矛盾,所以可证这些批语皆为康熙三十八年六月《桃花扇》定稿问世 后以抄本流传过程中众多“借读者”所作。此外,续四十出《余韵》有一条眉批值得特别注意:“此一段说白是 问答,问答完然后唱整套曲。今梨园改此说白参入曲子,一问一答,可笑之极。苏老有如此敏才,信口成一 套北曲乎?”m孔尚任在《本末》中明确记载《桃花扇》的首演在康熙三十九年元宵节。此条眉批的作者既看
过《桃花扇》的演出,他所作的批语又不会仅此一条,则可见《桃花扇》的部分批语应作于康熙三十九
年元宵 节后。《本末》记述康熙三十八年六月《桃花扇》定稿问世后,京城的“王公荐绅莫不借钞,时有纸贵之誉”,孔尚任的“缮本”还曾流传至“张平州中丞”即张勧家中[2]6,可见当时确实有不少“借读者”。介安堂本刻成 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孔尚任去世后不久,此前也可能有其他刻本刊刻完成。而康熙五十七年后,当初的 众多“借读者”不可能全部离世。如果孔尚任自作批语,而又假称“借读者”所作,为何当时无人提出异议?
第四,介安堂本《桃花扇》的批语中有不少夸赞揄扬之语,如果这些是孔尚任自作,则属于他的“自吹自 夸”之言。而《桃花扇》在康熙三十八年六月定稿问世后,“王公荐绅,莫不借钞”,引得一时洛阳纸贵;从《本 末》中记载的几次演出的情况看,《桃花扇》也受到普遍赞赏,则孔尚任就没有理由再自作批语,对作品和自 己进行自夸。所以这些夸赞揄扬的批语应如孔尚任自述,表现了他的友朋们的“知己之爱”。吴新雷先生也 注意到了这部分内容的批语,但他既认为批语为孔尚任自作,为自圆其说,便认为孔尚任“为了避开自吹自 夸之嫌,不便自认,才用借阅者‘信笔书之’的托辞”。1] 136但假如孔尚任自作批语是为了避嫌,他可以不写这 些批语,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而依董每戡所说,孔尚任在当时为免触犯忌讳,假称批语为“借读者”所 作,又在其中不断点出或暗示“一些重要的东西”,即可能会触犯忌讳、有关“兴亡之感”的内涵,但这些夸赞 揄扬的批语多数又没有实际内容,是直接进行夸奖、给予剧作高度评价,孔尚任也就没有必要写作这些批 语。此外,部分批语对孔尚任和《桃花扇》揄扬过度,与剧作的实际文学成就和地位并不完全相符,也可证明 这些批语并非孔尚任自作。如第十八出《争位》的一则眉
批评价[混江龙]曲:“对待整齐,词华跌宕,关(汉 卿)马(致远)不足比也。”[3]又如同出的另一则眉批评价[煞尾]曲:此曲绝调。自元至今,有压倒云亭山人 者,吾不信也。”[3]再如第二十三出《寄扇》的一则眉批评价[雁儿落]曲:“元人齐拜倒矣。”[3]
综上所述,对于《桃花扇》清刻本中大量批语的作者问题,李慈铭在孔尚任之后近两百年突然提出孔尚 任自作说,后来的支持者或简单表示赞同或不能提出确实的证据,因此都不足采信。对于这些批语的作者 的考证、认定,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地、缜密严谨地进行考察、研究,不能主观臆断、盲从权威,也不能有意忽视 反证的存在。在目前没有确凿无疑的反证存在和发现的情况下,我们应该肯定孔尚任的自述,即现存《桃花 扇》刻本中的批语出自该剧康熙三十八年六月问世后、刊刻前众多的抄本借读者之手,孔尚任并没有自作 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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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沈复.孚生六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8.
[17]邓汉仪.《湖海集》序[M]//徐振贵.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第二册.济南:齐鲁书社,2004:6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