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个女人跳楼自杀了。
茉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见小卖部的刘奶奶在跟人议论，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路上来往的孩子听见，可茉莉还是听见了，她在肚子里冷嘲道：哼，自杀，真没出息！然后像以往一样，拿了一罐最喜欢的西瓜糖，将零钱放进小卖部的纸盒里。
刘奶奶回头看见她，眉开眼笑地喊了句：“哟，小茉莉，又来买糖吃啊？小心吃多了长蛀牙！”
茉莉看了刘奶奶一眼，没吭气，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吃糖不是让你挣钱么，管这么多干嘛！转头看见邻居家的孙奶奶也跑来了，两句话便加入了小卖部的议论阵营中，一老婆子兴高采烈地议论起那个跳楼自杀的女人。
刘奶奶忽然高呼一声：“什么？你家老头子亲眼看见的？”
话音刚落便迎来一人的“嘘，你小点声！”，随后孙奶奶才点点头，低声说：“是啊，我家老汉视力不好，早上开窗透风时往下一瞧，哎哟！一楼的台子上怎么开出朵大红花来？阳光照着，亮堂堂的，像朵大玫瑰，还喊着怪漂亮的！我跑去一看才发现不得了啊，哪里是朵玫瑰，分明是个摔得稀巴烂的人！”
孙奶奶越说越激动，不觉提高了嗓音，一人走火入魔地听完之后，又同时反应过来，对着她齐齐地“嘘”了一声。
茉莉侧耳听着，喂了颗西瓜糖到嘴里，清凉的味道沁入心脾，消退了夏日傍晚的余热。
小说天下·新疆小说
红玫瑰
唐嘉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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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太太也真是的，既然不想让人听见就别议论，议论了还怕人听见。茉莉想听听后来怎么样，她们又把声音压低了，就像说书的故事讲了半截，让人心如猫抓。
她只得撇撇嘴，打消了偷听的念头，两步跑出小卖部，想快点回家写完作业再去朋友玩。
2
爬了六层楼，到家门口的时候，西瓜糖已经吃完了，茉莉用袖子擦了擦黏糊糊的嘴，伸出巴掌拍门，“砰砰砰”地拍了半天，里面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楼的隔音效果不好，大半夜的都能听见隔壁讲悄悄话，每回茉莉敲门，也都能听见老妈拖着步子来开门，有时还打着哈欠。可今天奇怪了，老妈不在？茉莉想了想，觉得不可能，继续甩开巴掌拍门。
老妈在同龄妇女中算漂亮的，以前她开了家化妆品店，现在把店面卖了，做专职家庭主妇，没事做就睡觉，睡醒了就看韩剧，边看边哭，身边备一卷纸，一只垃圾桶，还有茉莉藏在书桌底下留着以后慢慢吃的零食。
而老爸，茉莉有两个。一个是亲爸，电工，工资低但还算稳定，性格内向，少言寡语。茉莉觉得自己跟亲爸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但长得像，还继承了他“啥屁都在肚子里放”的性格，老妈经常这么骂他，茉莉觉得没啥，放屁不就图个畅快吗？管它放在哪里！
但太沉默会让女人觉得缺爱，老妈这么说着，签了离婚协议，没过两年茉莉就有了后爸。
后爸是个生意人，啥买卖都做，有时收入上万，有时则赔得血本全无。他个头高大，十分大男子主义，生意上的事从不跟老妈商量，挣了钱就立马花光，很少让老妈享福，赔了钱就立马关机，跟所有债主玩失踪。
茉莉觉得后爸就是头野熊，只知道狠闯，老妈明明提了那么多中肯的建议，他当耳旁风一样不理会，然后就赔钱，赔钱，赔到现在居然借了五十万，连房产证都抵押了。老妈知道后快气炸了，当着茉莉的面和他大吵了一架，吵着吵着就提到了前夫，说那个电工再怎么样也能给她稳定的生活，挣了钱还知道上交……
后面的内容茉莉没再听了，回到卧室关紧房门，戴上耳机听音乐。
其实老妈挺蠢的，当年多少人劝她不要再婚，她不听，说是终于到了真爱，一定要和他白头偕老，还把化妆品店卖了支持他的生意。现在倒好，老妈每天晚上都要钻进茉莉的卧室哭诉，说自己开店的时候爸对她多么多么好，现在她不挣钱了，后爸就拿她当累赘，成天不给她好脸看。
茉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默默听着，但同样的话听多了观世音都会不耐烦，终于没忍住，对老妈的抱怨说了声：“活该！活该你要离婚，把屁放肚子里的人怎么不好了？还不会臭着别人呢！”
那句话之后，老妈再也没跟她抱怨过，转而像行尸走肉一样过着吃饭睡觉看韩剧无限循环的日子，还总爱念叨一句：“唉，真晦气。”茉莉觉得别扭，跑去亲爸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就看见老妈坐在电脑前，边看韩剧边做十字绣，绣了好大一朵玫瑰，红艳艳的。
茉莉的思维忽然定格在玫瑰上，回过神来，面前依旧是紧闭的防盗门，不过眨眼功夫，她脑海里闪过许多事，包括孙奶奶说的话，那个跳楼自杀的女人，被她家老伴看成了一朵大红玫瑰，在晨光下静静躺在一楼的台子上。
她忽然反应过来，孙奶奶就住在对门，那她们议论的女人不就是从这栋楼上跳下去的？
想到这，茉莉浑身哆嗦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孙奶奶家的门，又顺着楼梯朝上望，感觉整个楼道都阴森森的。
“老妈！”茉莉回过头，开始大喊开门，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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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红了手心也没等到熟悉的脚步声。
老妈这个时间应该从菜市场回来了，先看两集韩剧，再开始做饭，等茉莉回来，刚好能吃上香喷喷的米饭和两个她拿手的小菜。偏偏今天出现异常，偏偏在“有个女人跳楼自杀”的日子，老妈不见了。
茉莉着急起来，不愿在这个阴冷的楼道里多待一秒，更糟糕的是，一个诡异的问题蹿进脑海——
—那个自杀的女人是谁？
3
茉莉有些抓狂，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扔下书包就往楼下跑，在电话亭拨了老妈的手机，无人接听，拨后爸的，关机，亲爸的，欠费停机。
茉莉快疯了，掉头就往小卖部冲，那窃窃私语的老太太已经散了，只剩几个小学生围在小卖部的电视
机前看动画，咯咯的笑声让她觉得心烦意乱。她飞奔进屋子里到刘奶奶，刚想开口问那个跳楼的女人是谁，刘奶奶忽然瞪圆眼睛看着她：“茉莉，你刚才拿西瓜糖怎么不给钱啊？”
茉莉诧异道：“我给了啊，放在纸盒里了！”
刘奶奶皱着眉头将纸盒端起来，气愤道：“小小年纪就骗人！这盒子里只有八角钱，一罐西瓜糖一块钱，你说到底给没给？”
茉莉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听见刘奶奶说：“去把你妈叫来，教育孩子这种事必须跟大人谈！”
“我妈不在家。”
小镇姑娘 唐红“还骗人！”刘奶奶更生气了，“你妈啥时候不在家？她又没事做，不在家还能干啥？”
听到这话，茉莉忽然怒火中烧：“你凭什么这么说她？她以前卖化妆品，比你这个破商店强多了！”
茉莉喊完，头也不回就跑了，没理会刘奶奶的脸。她忽然安心了，既然刘奶奶让她喊老妈，就说明那个自杀的女人跟老妈无关，刚才的胡思乱想像一只被扎爆的气球，“嘭”的一声没了。
4
石头城的傍晚渐渐凉爽了，路上十分安静，除了贪玩的孩子时不时传出几声大笑，这里安静得就像进入了梦乡——
—石头城一直都是这样，只要过了下班时间，各路喧嚣就被锁进家门，白天的公共话剧变成夜晚的家庭剧，画面被一堵堵水泥墙分隔开，除非在茉莉居住的那栋不隔音的单元楼，否则永远听不到别人的家长里短。
茉莉独自在路上走着，空旷的街道让她的脚步声放大了好几倍，但她什么都听不到，整个脑袋里只装着一个问题：老妈去哪儿了？
她朝菜市场张望，穿堂风夹杂着一股腥臭味迎面扑来，她皱起鼻子，咧了咧嘴，急忙掉头离开。
茉莉记得老妈说过，在很久以前，老妈和她一样大的时候，石头城的夜晚从没安静过：人们喜欢扎推在屋外吃饭，天南地北地聊天；老头儿们喜欢在路灯底下对弈，时不时大喊几声“吃！”；菜市场里有几个流浪汉埋头捡拾剩菜，黑黢黢的脸上只能看见一排笑开花的白牙。现在的石头城没有流浪汉，喜欢对弈的老头儿也早都变了尘土，扎推在外面吃喝玩乐的全是小混混，所以茉莉对老妈嘴里的场景嗤之以鼻，她觉得安安静静才算正常，各过各的才是小康。
回到老旧的单元楼，茉莉感觉腿有点酸，放慢步子爬楼梯，听见二楼的男人在打电话，三楼的女人在打
小孩，四楼的小孩在背课文，五楼电视声音超大。茉莉翻着眼睛想了想，她只认识对门的孙奶奶，因为孙奶奶给她买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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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糖，至于三楼和四楼的那两个小孩，一个年龄太小，一个长得太丑，不符合她的交友标准。
爬到六楼的时候，茉莉发现自己扔在门口的书包没了，她蹦距达一下，欢天喜地的正要敲门，突然听见对门的孙奶奶大叫道：“哎！我放过盐啦！你还放，咸死你个老糊涂虫！”茉莉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拍响了门。
这次很快就听到老妈拖着脚步走过来的声音，门开之后，茉莉三步并两步钻进屋里，看到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有些诧异地望着老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这么快就做好饭了！”
老妈边拿筷子边说：“我一直都在家，饭做了一半叫我去取快递，真晦气，我就跑了一趟，回来看见你的书包在门口扔着，你又去哪玩了？”
“我以为你迷路了，你去了！”茉莉像小地主一样往椅子上一靠，等着老妈把筷子递到面前，又问：“啥快递啊？”
老妈简单回答了三个字：“十字绣。”
上次的红玫瑰绣完了，老妈又买了一大束红玫瑰绣。茉莉写完作业，趴在床上看老妈绣十字绣，耳边是叽里咕噜的韩语，眼前是老妈有些忧郁的侧脸。
后爸一如既往地在外面喝酒应酬，不到十二点不进家门，茉莉头一回觉得这个家很冷清，眼前这个女人很孤单，不禁鬼使神差问了一句：“老妈，你不会想不开吧？”
老妈诧异地转过头：“咋了，不会是老师让叫家长吧？”
茉莉摇摇头，从床上爬起来，神秘说道：“咱们楼有个女的跳楼自杀了，你知道么？”
“知道，隔壁老太太喊了一整天，见谁跟谁说，好像她老伴儿发现个死人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唉，真晦气。”
“那你知道那个女的是谁吗？”
“不知道，警车一来就把人拉走了，这楼又没电梯，连做笔录的都懒得往上爬。”老妈停下手中的活，微微浮肿的眼睛望着茉莉，似乎以为她知道答案。
“我也不知道！”茉莉哈哈一笑，又趴回床上。
“唉，管她是谁，这楼可真晦气！”老妈咂了咂嘴，瞥了眼电脑屏幕，低下头继续绣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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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不看新闻，只要听听周围人在议论什么，就能知道石头城的最新动态，还挺方便。今天校园里大多数学生都在议论那个跳楼自杀的女人，不过和大人们不一样，茉莉的同龄人更关注高空坠落的感觉和摔得稀巴烂的尸体，尤其是那些喜欢看鬼片的男生，编出的故事层出不穷，就跟真见过似的。
茉莉觉得他们幼稚，不像自己，会思考大人们思考的问题：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跳楼？是自杀还是他杀？想到这，茉莉觉得自己适合做刑警，或者私家侦探。不过两节课后，茉莉改主意了，她想开一家蛋糕店，因为今天同班的小英过生日，她爸爸送来一个三层大蛋糕，简直是茉莉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了。
快放学的时候，刘奶奶的孙子来茉莉，说他奶奶昨天误会茉莉买西瓜糖没给钱，其实是他把钱拿走买文具了。茉莉摆摆手，很大度地笑了一下，其实心里狠狠“呸”了一声，骂刘奶奶是个老年痴呆。放学之后，她特地跑进小卖部，在刘奶奶眼皮底下晃了老半天，等她给个说法。
“茉莉啊，不买糖就别在这站着，成不？”刘奶奶满脸皱纹都堆到一起了，分不清是喜是怒。
茉莉以为她忘了昨晚的事，于是动作幅度很大地掏出口袋里的一元钱，丢进纸盒里，又拿起一罐西瓜糖，用力摇了摇。刘奶奶没理她，径自从柜台后边走出来，门口的老太太们聊天去了。
她们还在议论那个跳楼的女人，孙奶奶也在。茉莉走到门口，了个小板凳坐下，假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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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学生看动画片，把耳朵竖直了听着她们音量偏大的窃窃私语。
听了一会儿，茉莉有点失望，因为她们说的内容几乎和昨天一模一样，当孙奶奶说到她老伴儿发现尸体的时候，连打比喻的词儿都没变：“哎哟！他嚷嚷台子上开出朵大红花来，像朵大玫瑰一样！我跑去一看，不得了啊，那分明是个摔得稀巴烂的人！你们不知道她摔得有多惨，脑袋都没形状喽，血溅得到处都是，今天中午还有人打扫来着。啧啧，幸好那女的摔在一楼台子上了，要摔在单元门口，这进家门还得擦鞋嘞！”
其他老太太边听边摇头，似乎对孙奶奶的遭遇感到同情。茉莉跟着摇了摇头，心想孙奶奶讲得真恶心，今天晚饭要少吃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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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边爬楼边整理今天听到的故事，想在老妈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不料到五楼的时候，听见老妈在和后爸吵架，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整栋楼都被老妈尖锐的嗓音占领。茉莉哆嗦一下，怪不得底下几层这么安静，原来都在寻茶余饭后的谈资。
爬到六楼，茉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老妈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王大牛啊，我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跟着你，为了让你有钱做生意，连店铺都卖了，你说我到底图个什么啊？你还好意思嫌我丑了，嫌我花你钱了！”
老妈只要一哭，后爸准没声了。等到两人都安静下来，茉莉才敲门，老妈拖着脚步走过来，在门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大概在擦眼泪，然后才把门打开，说了句：“洗洗手吃饭吧。”
茉莉看了看老妈的脸，走进门，又看见后爸站在阳台上抽烟，自觉闭上嘴，吃了一场鸦雀无声的饭。之后，后爸出门不知道去哪儿了，一晚上没回来，老妈就在卧室里一边绣玫瑰一边哭，韩剧的声音都盖不住她的抽泣声。
茉莉上厕所时偷偷从老妈的门缝里望了一眼，刚好看见台灯下红艳艳的玫瑰花，跟泼了血似的红。她悄悄推开门，看见老妈依旧坐在电脑前，手里捧着新买的十字绣，一大把玫瑰已经绣了五六支了。
老妈听见动静，转过头，一双眼睛肿得不像话，茉莉见了，突然就心疼了，走过去抱住老妈的脑袋，来回蹭了蹭。老妈抓住她的手，努力将眼睛睁大，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茉莉啊，这么晚了，你咋不睡觉啊？”
茉莉的心被揪得一阵一阵疼，抱着老妈不肯松开，老妈由她抱了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硬是将茉莉的手扒开，低下头继续绣玫瑰。
后半晚上，母女俩就在电脑前坐到天亮，茉莉听着不感兴趣的韩剧，看着老妈一针一线地绣玫瑰，红的棉线像水流一样来去自如，又像固执的老女巫，骑着针头似的魔法扫帚在那片区域里来回打转。茉莉
不知道老妈为什么喜欢上了绣玫瑰，只知道老妈绣玫瑰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大概是泪水，或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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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第二天是周六，茉莉熬了通宵之后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一直睡到中午闻到饭香味了才爬起来，然后一身邋遢就坐上饭桌，接过老妈递来的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下午老妈带茉莉上街买鞋子，回家时路过刘奶奶的小卖部，茉莉眼珠子一转，拉着老妈就往小卖部走，说是要买西瓜糖，其实是想趁机抖一抖前天被冤枉的事，让刘奶奶难堪一下。没想到还没进店门，就听见刘奶奶又在和人议论那个跳楼的女人。
周末店里没小孩，老太太声音大得就像敲破锣一样：“是啊，孙大自己说的，就摔在她家楼下了！”刘奶奶周围的人换了，但依旧是一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却没有孙奶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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