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心脏
作者:押沙龙
来源:《新一代》2014年第01
        人对于他者的痛苦,实在是比较隔膜。我住的地方,旁边有一条河,有一天忽地淹死了一个人,后来听说死者是一个民工,刚到北京一个月,天热想下去游泳,没游明白就给淹死了。当时我路过那条河,看见两岸围得密密麻麻,我觉得肯定有什么好东西,就凑过去看,就看见河上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浮着,后来才知道那是人头。已经有警车什么的,靠在岸边,筹划着捞人。大家都很兴奋,等着看捞出来的景象。这时候有个警察在那儿拿个话筒喊:看热闹的!我一听乐了,警察真会胡勒勒。但是看看挤成一团的人,个个乐不可支,像在观看演出,就觉得警察也未必一点没道理。我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有一次听说我家附近有个人被车轧死了,死相很值得一看。当时我听了以后,虽说多少有点害怕,但终究还是英明神武,当即决定赶往参观。等我到的时候,场面倒还真是很壮观,一大人挤在那里,我身体小,就钻了进去。可圈子中心只有几张芦苇席,平平的,也不像下面还有一个尸体的样子,后来听说下面只是血迹。车祸的苦主被撞得面目全非,已被警车拉走。当真杳如黄鹤,只剩下一堆入围在那儿看席子。死者的痛苦,我们很是隔膜,生者的痛苦,其实也是一样。如果当时苦主的亲属在那
儿坐着哀哀地哭,只怕大家的观兴更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悲剧是我一不小心切着了手指头,喜剧是你一不留神滑进了下水道。他人的苦痛往往会让人发笑(我小时候看到一个同学患痄腮,心里不禁好笑,好端端的一个人,竟把自己的腮帮子弄成那个样子,真是滑稽),让人厌烦,让人好奇,却很少让人悲伤。前些天我看电视,里面陈佩斯说了几句话,很有意思。他说:黑泪滴(在我演喜剧电影的时候。有个镜头是脚上扎了荆棘在那儿跑)我痛得要命,大家却在笑。我问自己,他们在笑什么?他们在笑我的痛苦。那么喜剧是什么?喜剧是让人观看痛苦的时候发笑。它是把人心中一些卑琐的想法激发出来。喜剧当然不全是那个样子,但有一些喜剧的确是。
        我想,大家对他人痛苦的冷漠、好奇乃至快乐,是非常普遍的,普遍到你可以称之为人性的地步。这种卑琐的情感,我想主要就是源于人的那种隔膜感。你的痛苦是你的,我的快乐是我的。要跨越两者之间的鸿沟,就要跨越自我与他人的分界。鲁迅在一篇文章(好像就叫《隔膜》)里说楼下有人在哭,也许有人死。而我只觉得他们烦。鲁迅的文章里对人(尤其是中国人)的评论。往往是负面的,有的时候这种负面的评价甚至接近于诅咒。然而他又说:旁人说我黑暗,然而我有很多真正黑暗的话。是没有说出来的。鲁迅死了,我不知道他
那些真正黑暗的话是什么了。然而除了鲁迅。还有别的黑暗的作者。康拉德说过:人是卑鄙的动物,你给他翅膀他也不会飞翔,他们是卑鄙的爬虫。他写过一本书,叫《黑暗的心脏》,那是描写中非的一个故事,后来被改头换面,做了《现代启示录》的背景。康拉德的意思也许是说:人。都有一颗黑暗的心脏。我愿意借用他的这种比喻,同时,我认为,这种黑暗,很大程度上就是来源于那种疏离与隔膜。
        孟子说过:君子看见等待被宰杀的牛羊。看到它们那种恐惧颤栗的样子。就感到悲悯,所以君子不接近庖厨。虽然这话被当作一种伪善被耻笑,虽然现在的厨师们也一定不赞同,但我觉得,里面还是有一种仁慈的胸怀。虽然这种胸怀没有佛教或者耆那教那么广阔、彻底,但仍旧是仁慈的胸怀。比起大谈虐杀动物心得的食客来说,这种说法虽然有点伪善的气息,但却实在善良得多。伪善也从来比赤裸裸的麻木不仁强些。
        要洞穿自我与他者的隔膜,要推己及人,感受他者的痛苦,所需要的,只是敏感与善良。但世界上,拥有这二者的人,却并不是很多。在知识分子阶层里。也许比例高一些,但也未必高太多。世界上的知识分子,心里面多是理论、说法、价值观,那种对具体苦痛的敏感与同情,还是太少。他们不见得爱人,他们爱的是爱人的理论,他们同情的不是一个个具
体的活着的、受着苦痛的生命,他们同情的是人民。在整体的笼罩下,具体的善良与同情显得渺小。可是,要突破黑暗心灵的桎梏,我们最需要的正是那渺小的、具体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