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与河
作者:彭淑玲
来源:《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2017年第04
        江苏盐城上冈小学的校歌里有这样的歌词:范堤绵亘,串场河长,上冈小学居中央。这样有留白的意味,唱起来更有传统的古典主义温情。上冈小学东的范公堤,是古老的锁海防潮大堤,像沧桑粗犷的父亲。依傍范公堤而走的串场河,是古老的运盐河道,像苦难坚韧的母亲。从唐大历开始,串场河与范公堤一直是相伴相依的,河绕着堤行,堤沿着河走。历史久远的堤坝与运河,构成了盐城历史的脊梁,它们之间甚至有着阴阳和谐的互补与对应。在交通落后的年代,这样的堤与河让生活在两岸的乡村青年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远的风景。
        捍海堰的由来
        《通鉴地理》说,盐城在唐前为海中之洲。这个海中之洲,大约在今天204国道的位置,基本上代表秦汉时的海岸线。从这条线往东走,就是浩瀚的黄海。黄河夺淮之前,海潮倒灌是盐城的主要水患。每一次海水倒灌,盐亭良田遭淹,庐舍牲畜漂浮,饥饿贫穷随处可见,遍地荒凉。《盐城县志》中有太多的文字与海水倒灌有关,海水倒灌,既影响了煮海为盐的海水质
量,又破坏了农耕方式的百姓生活,民间有海水倒灌三年寸草不生的说法。
        唐大历年间(766—779),淮南黜陟使李承为御海水泛滥,沿海岸线筑了一条捍海堰,取名常丰堰,祈祷常年丰收之意。黜陟使为唐代特有官职,是负责考察地方官吏并提出职务升迁或贬黜建议的监察官。后来百姓为感李承的恩德,取名李堤。李堤北起沟墩(今阜宁县),南抵大团(今大丰市)以南,长70多公里,屯田瘠卤,岁收十倍,其水利效应一直延续到北宋,历时长达250余年。
        一波三折筑海堤
        北宋天禧五年(1021年),范仲淹来东台西溪任盐仓监。宋开宝七年(974年),海陵监移如皋,在西溪设盐仓。盐务在历朝历代都占有重要的地位,但盐仓监职务很低,相当于盐务管理所所长,只是管理盐场的生产和储运。
        范仲淹在任盐仓监期间,因海堤损毁造成海水倒灌影响海盐质量一事,上书江淮漕运副使张纶,请求修筑海堤。修筑海堤是泰州府和兴化令的分内之事,对于一个盐仓监来说,请求修筑海堤似乎有点多管闲事了。他的上书属于越职议事,弄不好就是一个遭人诟病的把柄。
当时就有人指责范仲淹越职言事,范仲淹回敬道,我乃盐监,百姓都逃荒去了,何以收盐?筑堰挡潮,正是我分内之事。从长远计,筑堰挡潮确实是盐仓监的分内之事。他的越职议事得到了同样有怜悯天下苍生之心的张纶的支持。张纶和范仲淹是南都学舍的同窗。天圣元年(1023年),经张纶举荐,朝廷任命范仲淹为兴化令,负责海堤修筑。范仲淹带领4万民工,主持重修捍海堰,那年他才34岁。
        在纯粹靠人力手工的年代,修筑海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潮涨潮落,海浪不停地冲刷,海堤线高低的具体走向无法确定,第一天筑起的海堤常常第二天就被冲毁。用心的范仲淹从海边渔民喂猪桶沿漂着一圈稻糠的生活现象中得到启发,用稻糠撒海、着陆成堤的方法固定了海堤线。
        筑堤的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因时值隆冬,雪雨连旬,海浪吞没了来不及撤离的上百民工。范仲淹在《宋故卫尉少卿分司西京胡公神道碑铭》中记载:雨雪大至,潮汹惊人,而兵夫散走,旋泞而死者百余人。开工不利给原先的反对者留下了把柄,他们到处散布流言,谎称死人上千,更有人趁机上奏朝廷,工程被迫停工,并派淮南转运使胡令仪察看实情。幸运的是,胡令仪同样深知海堤修筑的重要性,察看后与张纶联名上奏朝廷,力主修堤,获准
复工。一波三折的是,修筑中途,范仲淹的母亲突然去世。北宋时期,理学风行,全国上下以孝为先,按照当时制度,范仲淹须放下一切事务回家守孝。范仲淹守孝期间,张纶接手,范仲淹多次写信给张纶,说明修堰的意义,如有事故,愿独担其咎。如有事故,愿独担其咎,范公的道义全在这九个字里,这也是范仲淹为人可爱可敬的地方,也更让人能理解他后来为什么三次被谪贬,依然热血豪情,坦荡真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是范仲淹的锦心绣口,夸夸其谈,而是他的信仰与气概。
        宋天圣六年(1028年)海堤竣工,长180里。《辞海》范公堤条目载:堤成后滨海泻卤皆成良田。束内水不致伤盐,隔外潮不致伤稼,农子盐课,皆受其利。从此堤东煮海为盐,淮盐胜雪,堤西桑麻遍地,稻谷飘香。为了巩固海堤,范仲淹命人用砖石围衬,并在堤内植草插柳,在水利的功用中融入风景的美。潇潇烟雨,柳丝满堤,文学家的审美成就了古盐城八景之一的范堤烟雨。乡人高岑《范堤烟雨》诗曰:
        拾青闲步兴从容,清景无涯忆范公。
        柳眼凝烟眠晓日,桃腮含雨笑春风。
        四围碧水空蒙里,十里青芜杳霭中。
        踏遍芳龄一回首,朝暾红过大堤东。
        叶兆言的《江苏读本》中有一篇文章《人生曰盐》,是这样写范公堤的:范堤又名范公堤,以知名度而论,或许还不足以与杭州西湖的白堤、苏堤媲美,但是说到它的气势,它对民生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却远比白堤、苏堤更为出。
        青史留名
        范仲淹、张纶、胡令仪,为海堤修筑付出了心血,阜宁庙湾场原有三贤祠,乡民用香火供奉他们,康熙二十年除夕毁于火灾。阜城还有三贤巷。明万历年间盐城东门外有范公祠,前筑一亭,取名景范亭,今为东闸新村。今天的仿古庙湾城里有新的三贤祠,射阳河南岸和市区的水街有范公的塑像。可见,世风公论自在人心民意。
        说到范公堤的修筑,还要提一个人——滕子京。范仲淹在《滕君墓志铭》中这样写道:又与予同护海堰之役,遇大风至,即夕潮上,兵民惊逸,吏皆仓皇不能止。君独神不变,缓谈其利害,众意乃定。这段文字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又和我一同参加守护海堤的差使,遇到大风刮来,当晚潮水涌上来,士兵和百姓因担心而逃跑,官吏都惊慌害怕,不能阻
止,唯独滕君神不变,缓缓地谈论着海堤的利害关系,大家的心绪才下来。范仲淹因此视滕君为一生的知己。作为同科进士的范仲淹与滕子京同护海堰的故事也成了文人笔下的美谈。
        大海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远听如天崩,横来如斧戕,脆弱的海堤哪里经得起汹涌的海潮侵袭。在范仲淹之前或之后,范公堤有过多次修筑记录。
        北宋开宝年间(968—975),泰州知州王文祐增修捍海堰。
        元朝大加修筑,起自南通的吕泗场迄于盐城的庙湾场,亘三百余里。
        明永乐九年(1411年),总兵官陈瑄带民夫40万人修筑海门至盐城海堤。
        嘉靖十七年(1538年),县丞胡鳌督修境内范公堤。
        …… ……
        前后筑堤非一人,至今口推仲淹。海堤修筑是一场生生不息的接力,在众多的修筑者中,范公是最有名气的,至今人们仍记得他。他的名气,更多来自于他与众不同的情怀与胸
襟,并非分内之责却主动担当,遇到困难不逃避退让,论功行赏时谦虚低调,将功劳归于张、胡二公,称自己仅仅是始谋之。据说,范仲淹还捐出自己的官俸,补贴筑堤费用。更让人惊叹的是,范仲淹还根据修堰的经验和得失写了《堰记》一文,这几乎是一个专业水利人员做事的思维与方式了。他的政治价值观就是实实在在地做好每件事,无关功名与利禄,只有纯粹的热情与努力。乾隆十九年进士仲鹤庆写下诗句海水有时枯,公恩何日已,歌颂他的百年功德。
        大海慢慢东移,范公堤自清代起与捍海已没有任何联系。1932年,范公堤阜宁至东台一段改为通榆公路。后来,公路又演变成204国道。再后来,204国道改造拓宽,古老的范公堤,只剩下大丰市草堰镇境内的一段遗址。今天,老辈的人依然会说这条路叫范公堤,提到范公堤,依然一往情深。这是范公用智慧与人格修筑的一道人心大堤,也是他留给盐城历史最好的礼物。
        河绕堤走
        串场河的形成与范公堤有关。筑堤自然要取土,取出的土筑成了范公堤,沿堤取土的地方形成了复堆河,就有了堤依河立,河随堤行的绵延景观。
        唐宋年间,离范公堤不远就是黄海,堤两岸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盐场,历史上曾经有烟火三百里,灶煮满天星的诗句。闪着白光的晒盐池,低矮的茅草屋,赤膊烧火的盐工。东台安丰场平民诗人吴嘉纪在他的《陋轩诗》这样描写盐工的生活: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夏天烧盐,冬天长草,串场河边有的不是美丽风景,而是历史的苦难与辛酸。
        最初,各盐场的盐靠人背肩挑,运出海滩到集散地再转运外地。后来,复堆河成了各盐场之间的运盐河道,但南北方向各成一段,并不相连。有意识地开挖是从宋朝开始的,有具体文字记载的历史是宋咸淳五年(1269年),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利用范公堤下的复堆河,开浚今串场河南段。李庭芝为南宋抗元名将,两淮制置使是负责边防军事设置的官职,相当于清代总督。复堆河将富安、安丰、梁垛、东台、何垛、丁溪、草堰、小海、白驹、刘庄、伍佑、新兴、庙湾等十三大盐场串联起来。从此,这条复堆河有了自己的名字,串场河,也叫官河,大盐河。串场,就是把大大小小的盐场串在一起的意思。因当时的泰州盐运分司设在东台,以东台海道口为界,串场河又分南北两段,由海安向北流经富安、安丰、梁垛至何垛场,为南串场河,由海道口向北流经丁溪、草堰、白驹、刘庄、伍佑、盐城至新兴、庙湾,为北串场河。如今,这些盐场多半成为村庄或小镇。
久远之河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串场河也不是一天挖出来的。串场河后来又经历朝历代无数次的疏浚,直至乾隆三年全线挖通,全长180公里。据清嘉庆《东台县志》载,在元、明、清三朝的497年中,串场河先后疏浚过12次,其中元、明各2次,清8次。
        串场河还有一个民间俗称,叫下河。我们说里下河平原,指的就是里河与下河之间的平原,里河是里运河,京杭大运河最早修凿的河段。悠悠串场河中,还有十八道闸,分别为沟墩闸、草堰口闸、上冈闸、天妃越闸、天妃闸、石达闸、大团闸、刘庄北闸、刘庄南闸、一里墩闸、白驹北闸、白驹中闸、白驹南闸、草堰北闸、草堰闸、草堰南闸、小海越闸、丁溪闸等。早年的串场河,有些地段采用梅花形杉木桩基、条石底板、矶心墩墙,下游设木桩、防冲槛、叠梁式木梯闸门,与今人相比,古人在水利方面同样具有高妙的智慧。
        悲伤的串场河
        历史上这条河是热闹的,盐工们扛着沉重的盐包,脊背上的汗水噼啪噼啪地掉进河里。纤夫们在岸边一步一步吃力地拖着船行走,河面上映照着落日的血光与生存的泪光。那纤夫或是盐工里,一定有我们的祖先。船满载着白花花的盐,向南抵达扬州码头,辗转进入长江航道,或向西经淮安运送到安徽、湖南、江西,或者向北走京杭大运河抵达京城。串场河的
汗水成就富甲天下的古代扬州,丰富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的银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