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白是什么东西?
作者:程章灿
来源:《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02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这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批判大学生的一句话。我们现在拿出来,比喻一首诗诞生以后的命运。
        北宋洪觉范《石门文字禅》卷十三有《次韵王觉之裕之承务二首》,其中有句云:
        丽句重逢天下白,俊才今见海东青。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句诗到了宋人的诗话中,就变样了。在《诗人玉屑》、《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等书中,诗句摇身一变,变成了:“丽句妙于天下白,高才俊似海东青。再往后一些,方回在《桐江续集》中提到这两句诗,也是这么一个版本。显然,这是一个修改本,不知道原创者洪觉范是否还认得出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儿子长大了,独立了,开始单飞了,为了适应社会,可能会改名,甚至还可能会整容,幅度大一些,弄不好爹娘见了,都认不出来了。如果爹娘同意,或者
爹娘本身就是整容高手,那当然没有二话。问题是,这个概率并不高,那么,这个修(整容)、改(改名)经过洪觉范的授权吗?
        事情如果只到这儿,还不算闹大,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两句被改过的诗,后来又被收入《韵府玉》一书。这可是一本类书,对古代要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来说,这种书就相当于现在的高考复习指南,很实用,在科举圈内名气很大,流传也就很广。三搞两搞的,它居然出口海东,到了朝鲜,好歹也可以算出洋(东洋),走向世界了。不知道是否海东人又对他作了一次整容”,反正,它在朝鲜的形象是这样的:
        丽句妙于天下白,高才骏似海东青。
        变化这么大,洪觉范身后有知,不知是喜是忧?
        朝鲜世祖六年,相当于明英宗天顺四年,也即公元1460,那一年朝鲜的科举考试中,出的一道赋题是《海东青赋》。海东青是一种猛禽,属于雕一类,出产于辽东一带。从宋金直到明清,海东青都很受重视,常常作为珍贵猎鹰进贡宫廷。当年,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就与辽国向女真海东青有关。康熙皇帝说过,“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可见海东青的特点,
于敏捷矫健,所以洪觉范喜欢用它来比拟友人的才思——因为在另一首诗中,他也用了君才俊却海东青恭维朋友。南宋有一位诗人陈棣,还用这种鸟比喻文章的气势峻拔:“书带传家饱六经,飘飘词气海东青。海东青产于辽东,朝鲜人对这种鸟自然也不陌生,要不,李白《高句骊》诗金花折风帽,白马小迟回。翩翩舞广秀,似鸟海东来”,怎么会想到用这种鸟比喻高丽舞蹈呢?
        辽国因为海东青激怒了女真,可是,后来金人也年年跑到朝鲜去捕捉海东青,为此又和朝鲜起了冲突。直到元代,方回《海东青赋》还说:“日本岁以充贡兮,尾高丽扶余而乐浪。可见那时朝鲜还以此鸟进贡中原。海东青自海东来,海东举子做这篇《海东青赋》,该是更好发挥了吧?他们不仅可以对这种本土名贵猛禽穷极描绘,还不妨像洪觉范和陈棣那样,借这俊禽夸耀一下本国的文章盛业。谁知,1460年的那场考试中,很多朝鲜考生对题茫然,竟不知如何下手。内中只有一位叫做崔八浚的,曾经在《韵府玉》中见过洪觉范那两句诗的改编版,非常喜欢,尤其喜欢句面与海东青相关,于是这时信手拈来,作了两句对偶:“丽句妙于天下则惟白高,一介才士之骏似海东青。好不自鸣得意。同场考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向他请教、学习。一夜之间,这个出典成为当年的流行词,奇货可居。举场和之,白高为赋,至有成句:‘系海东之为青,同白高之骏才。’”考官也只有佩服的份儿,让这些卷子都高高地中了。
        赋本来号称难懂,用典的骈赋更难懂,朝鲜时代的这两句赋尤其难懂,这不奇怪。有人向那个很有创意的书生崔八浚请教,原来,他是这么理解的:“丽句应读平声,是地名,“白高则是人名,是古代的一个才俊,他就像海东青那么杰出。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人们佩服之余,都称赞崔先生化幻为仙”,着实了得。
        看到这里,只怕你越看越糊涂。这也难怪。原来,那时候的书是没有标点的,这位朝鲜书生把原句读作:“丽句妙于天下,白高才俊,似海东青。断错句子了,以讹传讹,难怪后来被人笑话。今天,我们便是在朝鲜学者徐居正的《笔苑杂记》里见到这个笑话的。
        “丽句二字为什么要读平声,或者说,为什么可以读作平声,我们一开始并没有细想。感谢风云第一刀网友的启发,我们才想到,这原来是因为高句丽的关系。确实,在韵书中,“高句丽三字都要读平声。中国古人作诗,喜欢玩顿挫错综的句法,“丽句他还认不认得我真有可能是句丽之倒文,“句丽也有可能是高句丽之省,此无他,为求句法之奇崛而已。须知,洪觉范既是江西诗派大师黄庭坚的同乡,又是黄庭坚的同时代人,如果说他会玩几手江西诗法,本没有什么奇怪,再顺便称赞几句东国人才之妙,也符合僧人和谐道俗、世界大同之意。这么越想越觉得,“丽句二字真的应该读作平声,真的应该看作是地名!再看下一句,还潜伏着一个,草蛇灰线,读者的思路更不由自主地被引领,朝这个方向走下去了。
        其实,这也不能苛责朝鲜考生。对他们来说,想把那没有标点、没有注音的汉籍文句疏通得明明白白,想来也非易事。徐居正的另一部笔记《太平闲话》里还记载,李朝世宗曾经亲自到世子东宫视察诸生讲经,发现一生讲《尚书》,(音细)读成尽伤”;一生讲《诗经》,殿屎(音西)”读成殿尾”;一生讲《春秋》,把郑突(即郑公子突)之名解释为突然;一生讲《礼记》,檀弓”(人名)解释成朝鲜特产檀木之弓。后来,朝鲜学者李陆的《青坡剧谈》中还提到,李朝世祖苦于学者学习汉籍语音不正,句读不明,更担心那些腐儒俗士传误承讹,于是命老臣宿儒,分授四书、五经,考古证今,又会集大儒讲经义同异,自己亲加裁断。但无论如何,汉籍漂洋过海,其传承过程中的失真总是难以避免的。大约写成于1826年的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骑着一匹》中,还有这么一个例句”:“一个买卖是差不多一理啊,要哀而不伤罢了。说那吗大谎,谁肯买那些个贵东西。这里的哀而不伤”,居然是买卖公平的意思!
        话说回来,那个朝鲜考生读错了、理解错了的天下白”,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位觉范先生,就是写过《冷斋夜话》的北宋僧人惠洪。出家人吃斋念佛,在一般人的观念中,僧诗也总难免有蔬笋气。惠洪的诗可是另类,宋人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就已经说他的诗文一点都不像浮屠氏语。《四库全书总目》也说他身本缁徒,而好为绮语。身份如此,言语如彼,确实反差比较大。这种说法并没有冤枉他,有他自己的一首《秋千》诗为证: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
        飘扬血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
        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神仙。
        看他痴痴注视佳人的目光,就知道他的诗中好为绮语一点不奇怪。甚至可以说,佳人特别吸引惠洪觉范的眼球。他的诗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写到天下白”,也无非是这样一种眼光:
        君看句中眼,秀却天下白。
        自惭陋句类无盐,敢并高人天下白。
        君才比西子,果识天下白。我句陋无盐,笔砚焚欲亟。
        起初,我们还以为丽句妙于天下白”,就是指含有天下白的名句吧。搜肠刮肚,能够想起来的,含有天下白者只有这样两句:一句是李贺的雄鸡一声天下白”,另一句是杜甫的越女天下
,鉴湖五月凉。这两句诗都可以用歇后格来转换,也就是说,“天下白可以转换来指代雄鸡一声的结果,天亮了!也可以转换来指代越女。等到多读了几句惠洪的诗,才明白他的天下白指的就是越女”,而最有资格代表越女之美丽的无疑是西施。要之,“天下白就是越女,就是西子,就是极品的”,就是丑陋的无盐的对立面。讲到这里,惠洪的本意不是很明显了吗?
        要把诗写得美丽、漂亮,当然没错。美丽可以有好多种说法,惠洪说来说去,总离不开丽人,大概美女同佳句一样,都比较养眼吧。确切地说,他念念不忘的是以西施为代表的越地美女。惠洪本籍江西,这一方面倒是一点没有狭隘地方观念的。一白遮百丑,谁不知道越女的可贵呢。美女配才俊,正是一对,跟白高、骏骑是风马牛不相及。
        说到美女配才俊,不免联想到另一段故事,与这两句诗的另一种变形也有关系。有一部十九世纪的白话小说,题名《青楼梦》,又名《绮红小史》,写的是吴中风流才子金挹香,36个青楼佳人的风流绮遇。其中有一位叫做陆丽仙,所居楼名曰媚香楼”,两旁挂一副楹联道:
        丽句妙于天下白,仙才俊似海东青。
        句首嵌字,为的是跟丽仙小的名字相匹配,不言而喻。为此,作者把第二句原文中的
字改成了”——这自然是游仙窟中的”,而未必是惠洪那副秋千架上的谪神仙。想当年,惠洪煞费苦心,将丽人拉来为诗句涂脂抹粉,殊不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的诗句被拉来为佳人撑场面。好为绮语的父母,发现亲生子女终于厕身于仙窟的门楣,当会心一笑吧。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问法能来浑圣凡,毗耶丈室未曾关。解分钵饭如摩诘。欲散天花欠阿蛮,属秥新诗追鲍谢。抗行醉墨似杨颜,遥知穿市听归驭,及我昏鸦落照间。
        兄弟令人眼倍明,六经心醉几时醒。韵高山岳横南极,机妙鲲鹏化北溟。丽句重逢天下白,俊才今见海东青。数篇秀凌千嶂,来尉摧颓病掩扃。
        《石门文字禅·次韵王觉之裕之承务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