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歌
家门口的歌      何时第一次开口唱歌早已没有了记忆,仿佛那是打开生命的门,歌声一直在嗓子间生长着。我的歌声并不动听,全然没有天赋可言,却从童年起花出大把时间听歌、学歌、唱歌,把一首歌由陌生唱到熟悉,再由熟悉唱到无感。这种享受一首歌的新鲜感,以及新鲜到极处的快乐,也是我童年相对孤单的岁月里最散心的时光。
      先前还住在爷爷院外的那两间土坯屋里,那时候,父亲和爷爷刚分家。我家面北而居,东面是一间进门需要低头的小厨房,东面迎门是堂屋,里间便是卧室。 four walls
      厨房门前是一条早已干涸多年小坎沟,瘦长的坎沟边有一棵歪着脖子的小榆树。小榆树的造型十分优美,主杈分成三支,正好构成手握和背靠的座椅形状。榆树低矮,我只需要手上稍稍用力,一个跨步便可翻越上去。
      没有人同我一起玩耍,立子(我的发小)不知道跑去哪里了,父亲出门做生意,母亲在田地里忙着。我遍寻周边,也没有见到一个人。我站在门槛边,左看右看,啃着指甲,没看到一个人。
      黄昏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在厨房做饭,烟浓得散不开。母亲让我帮着烧锅。我将一把柴填进去,一股烟就窜出来,火被我烧得一会儿着,一会儿灭。母亲烦了,说不让我烧了:
“这样啥时候饭能做熟?你去玩吧,快吃饭了,别跑远了。”我乐得一个蹦跳,从厨房窜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摇着肩膀,抓住榆树,一个跨步攀上去。于是,演唱会的大幕就拉开了。
      具体唱了些什么全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我背靠着榆树杈,两手抓住枝丫,一边唱一边摇晃着,也许是几首歌来回地唱,也许就只是一首歌的其中几句来回地哼,但是不管这些,我要的只是吼,只是扯着嗓子喊。
      炊烟从厨房忽地冲出来,母亲在厨房里大声咳嗽着。这烟也寻到了我,唱歌的间隙,我也不得不把歌声停下来,咋咋呼呼似的大声咳几下。饭熟了,厨房里的浓烟渐渐散去,母亲钻出来,开始在堂屋里摆桌椅和碗筷,走过我的身边,也不喊我,径自和妹妹坐在桌前吃起饭来。我仍旧唱着歌,扭头看看她们,待把一首歌完整地唱完,或是唱尽兴了,才一个猴窜似的从树上跳下来,去吃饭。嘴巴里嚼着饭,嗓子眼里却似乎还有蠢蠢欲动的歌声,吃着吃着,我忍不住在咀嚼米饭时蹦跳出来一句歌词。
      后来,家又搬到了大伯在南稻场的房子,依旧是只有两间的土坯房,面朝南,外间是堂屋,隔着内里,麻秸外裹泥巴撑起来的墙壁便是卧室。厨房却不同了,虽然依旧小,但却是砖头的,锅灶也都是新的,还刷上了白灰。厨房外面四周的砖缝是父亲、母亲和我三
个人拿着水泥抹子,一道砖缝一道砖缝填抹的。因为是我们的新家,是我们的新厨房,我和母亲抹得格外认真,每一道砖缝都抹得严严实实,平平整整。干活的时候,我的心里有无数快乐的气泡在飘着,简直想把每一道砖缝都抹成一面光亮的镜子。
      抹完了砖缝,父亲把买来的灰瓦一块一块,像鱼鳞般在厨房顶上排开,我站在下面看着。屋顶上是父亲,父亲身后是一棵臭椿树,臭椿树的头顶是晴朗的蓝天。蓝天俯视着的,是一座新房子,一个新家,是我无比的快乐。
      家门前是一大片空场地,我们叫做稻场。因为每年收麦、收稻的季节,这块场地都要用石磙来来回回地碾压,直到平坦如镜。在农村,假如有一块平坦的场地,那简直可以称为“世外桃源”,我们这些孩子见到平坦、开阔的场地,快乐不亚于寻到一处欢乐的秘境。有了这块场地,我们可以像脱缰的马匹一样撒野。我们脱掉鞋子,踩着光溜、细腻、冰糖般的泥地,用一只脚后跟点着地,使劲儿挥舞着胳膊转一个圈,再转一个圈,几个圈下来,地上就有了一个用脚后跟钻出来的圆洞,以这个圆洞为中心,对称地钻一个等腰或等边三角形,就可以玩弹珠了。这块场地如此平坦,甚至一根杂草也无,玻璃球滚上去简直像是脚步子要打滑。我们匍匐着、跪着、爬着,甚至躺着,眯缝着眼,瞄准对方的玻璃球,嘴里配着声音,“叭”,哎呀,又偏了!
车站背景音乐

      场地的边缘有一圈树,树下有一方池塘。两株枣树一株大,一株小,四五株白杨里,最粗壮的那株白杨树上,隔了几年后,建了一盘水桶般粗细的马蜂窝。刚搬去时,由于还没有倾倒生活垃圾,池塘还十分清澈,鱼虾经常穿梭其间,白天在树下低头看,能看到沉默地卧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蛤蟆和青蛙。我总是忍不住去看一眼,看了,又忍不住在心里害怕得一惊。池塘对面是邻居家的稻场,对面的池塘岸边是一株覆盖了大半个池塘的构桃树,片片卵形的叶子硕大如手掌,还会结出一个个铃铛似的果子,果子成熟后,外裹一层红丝般的果粒,吃起来十分甜腻,但让人烦恼的是,一到果子成熟,红红的果子上就会爬满苍蝇,美味的果实常被它们捷足先登。被苍蝇爬过后的果子,我们偶尔会忍不住偷着嚼一嚼它的甜味,但很快就“呸呸”地吐掉,仿佛我们十分爱干净一样。
      夏季,做完作业,吃过晚饭后的夜晚,池塘就属于我一个人了。我摇着蒲扇,搬一把椅子坐在池塘前,便开始了自己的演唱。
      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电视机,我跟着电视学了一大把歌曲。《南泥湾》《一剪梅》《粉红的回忆》《东西南北风》《潇洒走一回》……我一首接着一首对着池塘唱。
      风吹着身边的枣树和白杨树,沙沙的树叶声在头顶旋出阵阵清凉。树脚下的青蛙一个
蹦跳,蛤蟆鼓着肚皮,在我唱歌的间歇,它们“咕呱咕呱”地应和着我。待我不唱,青蛙、蛤蟆也不唱时,蟋蟀、蛐蛐、纺织娘就拉起了琴弦,仿佛一根极细的金属丝从它们的身体里抽出来,震颤着,发出散着金属亮光的声音。 summerholiday
      夏季的夜晚,我一直在池塘边唱歌,奇怪的是,我竟没有被蚊子咬到的记忆。手边的蒲扇很少摇动,我只是一首接一首不停地唱歌,唱到星光满天,唱到月亮在池塘里照出一片明晃晃的光,唱到母亲喊我回家睡觉,这个夜晚才在池塘边的歌声里结束。
      后来有一天,我生病在家,听到邻居智立的小叔叔黑子(先天性严重脑瘫,整天只能歪着头,坐在一个自制的木椅圈里)在池塘对岸唱起歌来。《东西南北风》《潇洒走一回》……一首接一首,竟然全都唱了出来。他的声音莽撞、粗糙、艰难,但他一句一句、一字不差地全都缓慢而滞重地唱出来了。我能听出来,他是在撕扯着嗓子唱的,每一句都带着巨大的喘息,但是声音激情、高亢,有着挣扎的快乐。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池塘边,黑子看到我,流着口水冲我“嗷嗷”地喊着。我朝着他挥挥手,他笑着断断续续地喊我:“威—威,威—威”。
mr.sandman      那天晚饭后,我在池塘的这边,黑子在池塘的那边,每人一首接一首,唱了整个晚上,唱到后来,因为太过用力,黑子的嗓子都哑了。他唱不出来了,才又哑着嗓子,喊我
的名字:“威—威—”。
      黑子在智立家没待几天,就回了自己家。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去池塘边喊黑子,他已经走了。之后,再也没见过黑子。后来,我听说有一次家里买了橘子,黑子在口袋里藏了好几个,有一天,智立奶奶翻看他的口袋,看到那些已经发霉烂掉的橘子,便挥手在黑子头上打了几巴掌。黑子梗着脖子哭了,问了问才知道,那些橘子都是留给他的侄子智立的。
      后来,我们又搬了家。新家后面的荷塘只存在了短短几年就被填平,盖上了新房子。放眼周围,树都只在马路边,池塘更是难寻踪影,我呢,也再没在池塘边唱过歌——要唱歌,自然有更高级的KTV,更高级的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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