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无语
题记: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梁祝钢琴曲谱——李纲《病牛》
土地承包的那年,我们和隔壁的三叔家共同分到了一头黄牛,那头黄牛那时候正年轻,体格健壮,力气又大,自然就成了我们家的命根子。转眼已是二十多年了,它虽然为我们犁来了年年的丰收,犁来了今天的温饱,却也犁去了自己的青春,犁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弟弟打电话来说,老牛又瘦又老卖都卖不出去了,两家合计准备杀掉分股。
my heartbeat我一夜不眠,脑子里总是过着那头黄牛的影子。
它很勤劳。年年春雨下起来的时候,接连二三个月它常常是顶着冷峻峻的星星,踩着凉嗖嗖的露水,从早到晚连轴转,犁完我家犁他家,犁完了我们两家十多亩地,还得为左邻右舍乡
里乡亲没有牛的人家犁。春寒未退,冷雨连天,人戴着斗笠披上厚厚的蓑衣在冷雨中尚且直发抖,又冷又急的雨箭直射在它裸露的背上,它哼都不曾哼过一声,只顾低头狠劲地拉着沉沉的犁铧。拉呀拉,绊索深深地勒进它的肉里,可不知为什么它似乎一直就未曾知觉过,时间长了往往是一路汗水一路鲜血。
步步惊心的片尾曲它也很听话。农闲季节,大人就把它交给了我,我很小,牵着它,让它走它就走,再好的草也不多贪一口;让它停它就停,再急的步子都能收得住。从来不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霸道,从来不欺我小,从未不听我的话过。特别是在冬季,野地里一片枯黄,树枝也光秃秃的,这时是放牛最困难的时候,别的牛扛着严刑峻法仍然禁不住田里青汪汪甜津津的麦苗的诱惑,挖空心思想着偷吃,抢吃,而我放着的黄牛却独自乖乖地伴着我在山崖下、溪水边安贫乐道地咀嚼着那苦涩的枯草。偶尔滋生坏思想把头冒失地伸进地里,但也绝没有掳掠的蛮横,总是颤颤惊惊地把头偏过来用试探的眼光窥视着我,只要我用稚嫩的童音轻轻一吼,它准会赶紧将卷起的舌头一松,放下麦苗,并且飞快地把头缩回来,还要十分羞惭地摇摆着,认真自责一番。这时候如果透过牛头上的毛定能看见它羞赧的脸直红到了脖根。
它也很有灵性。在长久的依伴里,它已然悟透了我的心思,我快乐的时候它会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哞哞歌唱,流溢出一脸的幸福;我忧愁的时候,它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伫立在我身边,草也无心吃一口。有时候,我疲倦了在它背上骑着骑着就打起了呼噜,它会轻轻地从草尖上抬起头微微扭过脖颈斜睨一下,然后也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陪伴着我,只偶尔将尾巴朝后甩几下,赶走那不知趣的苍蝇蚊子,让我童年美好的时光在牛背上涓涓流淌……
陈耀川
翌日清晨,我就匆匆赶回了家。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一袭轻寒笼罩着故里的瓦棱。邻居们几家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我弟弟也不在家,牛圈里空空如也,一种不祥的预感凌空而下,我顾不得带雨具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后山。
老牛正低着头,艰难地拉着犁,步履踉跄,大概是抱着一丝希望吧,看见我陌生的面孔便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用忧郁的眼光仔细打量着我,半晌才哞哞地低叫了两声。我知道它已经认出了我,是在跟我打着招呼呢。果然它随即伸出舌头舔了冰凉的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终于没有。末了一低头又狠劲地拉起了犁来,仿佛在告诉我“你看,我还有力气啊”。见此情景,弟弟说:它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昨晚凄伤地长吁短叹了一夜,一根草也没吃。
其时,屠夫早已等在了地边。地刚一犁完,他便焚起了香来,乱七八糟地念过一些什么后,便拿出了明晃晃的尖刀,把牛牵了过来。
雨下起来了,又细又小,但却针似的扎着人心。我浑身发着抖,鼻孔一阵辛辣,眼前一片迷茫。
老牛耷拉着沉重的头,满眼的泪水早已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但还是不死心地举起了朦胧的泪眼不住地左看看,右看看,满是哀伤的神情。见周围的人终于没有什么反映,只有铁着脸的山,目光便低垂了下去,无助地向人们跪了下来,似有说不尽的酸辛和哀怨。我早已不敢与它对视,我明白,它此刻沮丧的心情。
望着这贫瘠的大山和这些艰涩的农人,我纵怀无边怜悯也终究没有办法,因为我不过是个孱弱的看客而已,又能起什么用?就在眨眼间,屠夫早已挥起了有力的尖刀,一股鲜红的血模糊了我的双眼。
宿涵雨大起来了,掩盖着我无奈而又伤心的泪水。我自是万念俱灰,独自转过了身去。可还是在不住地想,为我们耕作了二十多年的老黄牛辛苦了一生,直到了天命的当口,却没能得到善终,就这样痛苦地倒在了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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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屠夫已将它骨肉分离,惨不忍睹。我知道主人准备把它的肉卖了,再添上些钱,买上一头新的牛。在贫困的农村这似乎都在情理之中,而我心独伤痛不已。
当晚弟弟们将留下的骨头和碎肉炖了一锅,热情地劝着我,我一片肉也吃不下,连汤也无法咽一口就连夜离开了村庄。
几年过去了,老牛那天向我无言道别的情形却一直镌刻在我心上,怎么也忘记不了。
唉!什么时候才能卸下这沉重的负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