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佛法的浪⼦: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
编辑:⼀束光⼼理事务所(ID:yishuguangxin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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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按:总是后知后觉,今天才意识到(1934年9⽉21⽇-2016年11⽉7⽇)已逝世两周年了。
2010年2⽉2⽇,第52届格莱美⾳乐奖项中,Leonard Cohen 榜上有名,获得了终⾝成就奖。此⽂论述的是他风格独特的歌词艺术
01.
科恩的歌诗
在任何民族的⽂学史上,歌词⼀直是⼀种重要⽂学体裁。例外只是在现当代,当歌曲越来越成为⽂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歌词已经成为各国⾮⽂学圈读者唯⼀接触的诗,它的地位反⽽成了难题:东西⽅的⽂学界依然对歌词算不算⽂学“有争议”。
不过,这个趋势正在渐渐变化:某些特别优秀的歌词,开始进⼊学者研究视野;某些杰出的歌词,已经进⼊学校教科书,成为考试内容,歌词研究,也开始成为⽂学研究界的严肃课题。
例如对鲍勃·迪伦(Bob Dylan)的研究,使英国⽂学史家克⾥斯多佛.⾥克斯(Christopher Ricks)被遴选为⽜津⼤学“诗歌教授”;伦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的歌词,也早就被称为“摇滚诗”(Rock Poetry),成为美国中学语⽂教学法的探讨课题。
七⼗年代英语歌坛有“四⼤天王”之称,1974年《时代》周刊封的是迪伦,科恩,列侬,范·莫⾥森,此后各种“歌王”名单层出不穷,但⽆论哪种长长短短的名单,都必然有科恩。⾄今,迪伦与科恩是英语⽂学中“歌唱的诗⼈”两位公认的领袖。
科恩今年已经74岁⾼龄。不过,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年轻过:1967年他开始演唱时,已经是34岁的“⽼⼈”,⽐当时涌现的⼀代歌⼿年纪都⼤得多:⽐披头⼠,滚⽯的歌⼿们年长⼗岁,⽐民谣摇滚“元⽼”鲍勃·迪伦年长7岁,甚⾄⽐“猫王”艾尔维斯.普⾥斯雷这样的“前代⼈”都⼤⼀岁。
六⼗年代是西⽅⽂化上风云变化的时代。嬉⽪⼠有⼝号“别相信三⼗岁以上的⼈”,科恩竟然成为例外。⽽且四⼗多年来,⼀代代新星如潮⽔消失后,他却依然是新的年轻歌迷的偶像,近四年他做了上百场巡回演唱:蜂拥来听的,不仅是怀旧的⽼歌迷,还有新⼀代的年轻⼈。他在歌坛可谓青春永驻,这⾥必然有特别的原因。
与其他歌⼿不同的是,科恩原来是诗⼈兼⼩说家。1956年他还是个⼤学⽣时,就出版了第⼀本诗集,他1965年的⼩说《⼤⼤⽅⽅的输家》(Beautiful Losers),⾄今是加拿⼤⼩说史上的名著,著名理论
家赫琴(Linda Hutchen)称为是“加拿⼤最先锋的⼩说”。1968年他得到的第⼀个奖,是诗歌奖。以歌⼿名于世后,他依然写诗,先后出了六本诗集,四本诗⽂合集。
科恩的演唱⽅式更像是吟诗,苍凉沙哑的男低⾳歌声背后,是⼀种不动声⾊的漠然。他的乐调⼤多节奏缓慢,主旋律低沉单⼀,配器崇尚简单,不花哨不华丽,称为“科恩式单调”。因此,他的歌最吸引⼈的地⽅是歌词,很多⼈喜欢听他奇妙的词句:他的歌词,实际上是⼀种”歌诗”(poems set to music)。
科恩的诗写得像歌,歌写得像诗:他的诗与歌词风格⼀贯。1961年出版的诗集《⼤地⾹料盒》(The Spice-Box of Earth),其中多⾸⼏乎就是歌。⽐如这⾸与集⼦同名的诗:“我的⼥⼈可以睡在/⼀⽅⼿帕上/ 如果是秋天/可以是落叶⼀张//我见到猎⼈们/跪在她的裙前/ 哪怕睡着时/她都转⾝不理。”写的是诗,词句却如歌⼀样平易。
⽽科恩的歌词,也经常取⾃⾃⼰的诗,例如1961年写的诗的《你有好多情⼈》(You Have Lovers),⼆⼗多年后才配上曲。1967年他唱的第⼀⾸歌,即他代表歌曲之⼀《苏珊娜》(Suzanna),也是他以前的诗作。“苏珊娜带你来到她住的⼩河旁/你能听见船⼉在飘荡/你可以度过这晚在她⾝旁….正当你打算告诉她/你没有爱可以给她/她却给你她的波浪/让河⽔来回答”。他也经常把诗与歌词合在⼀个集⼦推出,例如1993年的《奇特的⾳乐》(Strange Music)。
让河⽔来回答”。他也经常把诗与歌词合在⼀个集⼦推出,例如1993年的《奇特的⾳乐》(Strange Music)。
⼀般认为,诗与歌词最明显的差别,是诗遣词造句精妙,书⾯阅读反复咀嚼才觉得美;⽽歌词不得不平易晓畅,唱得出听得懂。科恩的诗和歌词却相似:他⾮常成功地化艰深为平易,或者说,把深刻藏在平易之后。这样的歌诗得来不易:他的许多歌词反复写了⼏⼗遍:2001年的《新歌⼗⾸》(Ten New Songs),写了整整⼗三年,平均⼀年多写⼀⾸,其中的著名歌曲《在我的秘密⽣活中》(In My Secret Life)⼗多年中改了⽆数遍;如此细磨出来的歌词,语⾔却毫⽆雕琢,好像是信⼿拈来。“我⽣⽓时微笑/我撒谎我骗⼈/我做的事不得不做/只要能往下混。”
今日方知我是我
在让歌词获得诗意上,科恩⽆与伦⽐,是英语⽂坛第⼀⼈。有⼈甚⾄评论说:“他让迪伦显得孩⼦⽓”。从名声上说,他是歌⼿兼诗⼈,从艺术上说,他是诗⼈兼歌⼿。在当代诗歌史上,⽆此诗风;在当代歌曲史上,也⽆此词风。如果他本来就是风格平易,倒也可以理解。但是他是著名的先锋作家,⽂风以艰涩著称,可见是他有意追求。这样,我们就不得不⾯对“科恩现象”,探问他成功的原因。
02.
科恩的禅缘
1934年,科恩出⽣于加拿⼤蒙特利尔⼀个犹太中产家庭,家中⽤的是意第绪语,但蒙特利尔位于说法语信天主教的魁北克省(所以他后来的歌词经常⽤法语重唱⼀遍),把他带⼤的保姆却是爱尔兰天主教移民。科恩接受的是英语教育,就读的是英语授课的麦吉尔⼤学。他的⽂化背景如此混杂,⽆怪乎他的第⼀本诗集有⼀个奇怪的标题《让我们⽐较⼀下神话学》(Let Us Compare Mythologies)。
他的⼀⽣注定有宗教情结,但也注定难以独尊⼀种宗教。科恩被翻唱最多的歌曲《哈利路亚》(Hallelujia),有好⼏种版本,⼀种是《旧约》中⼤卫王⽤阴谋夺美⼥⽽忏悔的故事,另⼀种是情歌,科恩每次演唱各采⽤⼏段混合起来。
关于科恩的犹太教信仰,研究很多,因为他常⽤《旧约》中的典故。然⽽,科恩从1973年41岁时,也就是他的歌⼿⽣涯开始后不久,遇到了他的终⾝精神导师Roshi(⽼师),法号“杏⼭”的⽇本临济宗禅师佐佐⽊承周(Joshua Sasaki)。科恩开始接触禅宗,常年坚持修炼,记者报道他在飞机旅途上都盘腿坐禅。
在接受杏⼭指导近⼆⼗年后,1992年科恩59岁时,决定进禅寺修炼。修炼地点是洛杉矶远郊圣巴纳多斯⼭中的临济
宗“波尔蒂⼭禅寺”(Mount Baldy Zen Center)。开始⼏年,科恩是以居⼠⾝份参加佛寺修炼⽣活,三年后,1996年8⽉,他正式受戒,剃度为僧,师⽗给他的法名为“⾃间”(Jikan)意为“沉默者”(The Si
lent One),这倒是⼀个给歌⼿的好名字。⼤半⽣信奉禅宗,六⼗⽿顺之年,真的出家,科恩为⼈做事之认真可见⼀斑。
刘冠霖科恩在“《⼤⼤⽅⽅的输家》中译本序⾔”中写道:“年轻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就敬佩中国古代的诗⼈,喜欢读他们的作品。我们有关爱情和友谊、饮酒和分离,还有诗歌本⾝的种种观念,都深受那些古⽼诗篇的影响。”科恩对东⽅宗教的兴趣,与垮掉⼀代的共同倾向有关,但是他让歌词艺术与禅宗精神结合,却是他的创造。
同为犹太⼈转成佛教徒的⾦斯堡问过他是否放弃了犹太教,科恩说:“在我修⾏的禅宗门派⾥,没有祈祷崇拜,没有神祗,因此在逻辑上没有挑战犹太教”。临济宗的“⽆佛可求,⽆道可成,⽆法可得”的解脱教条精神,给他回避信仰教条的余地。夏日的风歌词
在近⼗年的修禅期间,科恩似乎已经绝情于⼈世,⼈们以为他结束了艺术⽣涯。在⼀本旧友回忆科恩⽣涯的纪念集中,编者说:“科恩是⼀个7年未出新碟的歌⼿,16年未出新诗集的诗⼈,34年未出新作的⼩说家”。
不料临近⼆⼗⼀世纪,科恩“出⼭”,变得更加活跃。1997年出版诗画册《与我跳舞直到爱情尽头》(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2001年出版歌集《10⽀新歌》(Ten New Songs)登上畅销榜;2004年出版歌集《亲爱的⽯南花》(Dear Heather);2006年出版诗⽂集《想念之书》(Book
of Longing);2005-2009⼀直在欧洲美国巡回演出。实际上,21世纪的第⼀个⼗年是科恩得奖最多,艺术活动最活跃的⼗年:⼀个⾼龄⽼⼈,创造⼒却达到新的⾼峰。
科恩是不是虔诚的佛教徒,笔者认为并不重要,他可能只是在禅宗中寻⼼灵的平静,但禅宗⾄少给他提供了⼀种与他的精神契合的美学,“扫除⽂障,直指⼼地”的“平常语”美学,带给他做诗写歌的独特风格,以及看待世界的特殊⽅法,也使他能在摇滚歌⼿中独树⼀帜。
佛教对美国诗歌的影响,已有久远历史。⼆⼗世纪上半期胡适与林语堂的介绍著作,影响局限于对中国哲学有兴趣的少数⼈,四五⼗年代艾伦·沃茨(Alan Watts)与铃⽊⼤拙(Suzuki Daisetz)的普及著作,在美国西海岸加州的艺术界产⽣⽐较⼤的影响,使60年代垮掉⼀代⼀些主要⼈物转向佛教:加⾥·斯奈德(Gary Snyder)是领导这个潮流的⼈物,菲
⽣⽐较⼤的影响,使60年代垮掉⼀代⼀些主要⼈物转向佛教:加⾥·斯奈德(Gary Snyder)是领导这个潮流的⼈物,菲利浦·惠伦(Philip Whalen)也削发为僧,艾伦·⾦斯堡(Allen Ginsberg)在晚年转投佛教;著名的⿊⼭派实验艺术家中,麦克娄(Jackson Mac Low)迷恋禅宗;七⼗年代末环境保护主义刚出现时,斯特利克(Lucien Stryk),塞西莉亚·维库纳(Cecilia Vicuna),施加彰(Arthur Sze)等⼈就以禅宗为武器投⼊此运动;⼋⼗年代北美“语⾔诗”(Language Poets)运动渐成⽓候,其中诗歌成就较⼤的如诺曼·费歇(Norman Fischer),莱思莉·斯卡拉⽪诺(Leslie Scalapino),威尔·亚历⼭⼤(Will Alexander)等⼈,以禅宗为理想的诗歌境界。
九⼗年代后期转⼊“后语⾔诗”(Postlanguage Poetry),已经很难识别美国诗坛体趋势,但是2005年安德鲁·林(Andrew Shelling)编的《北美佛教诗派》,选⼊了28位健在的美国诗⼈,标志着禅宗潮流⽅兴未艾。但是科恩作为歌⼿名声太⼤,在⽂化边缘挣扎的诗⼈们,不认为他是同⾏,他的诗没有收⼊这个集⼦。这可以理解:歌⼿与诗⼈做同样的事却形同陌路,全世界均是如此。
有批评家认为,禅宗对美国诗⼈有两种影响,⼀是精神上的,⼀是形式上的。美国诗⼈也明⽩这“诗意”与“诗艺”两者应当结合,禅的精神与形式本来就不可分割。但如何结合,却是难事,要使美国读者听众喜爱这样的诗,则是难上加难。
某些诗⼈(例如麦克娄,例如“语⾔诗⼈”)以晦涩著称,毕竟⽤⽞语谈⽞,可以写得⽞⽽⼜⽞。个别诗⼈能做到平实中寓深意(例如斯奈德,斯特⾥克等),但是引述禅说,⼏乎给⾃⼰贴上“远东风格诗⼈”标签。
⽽科恩的歌诗⼴受⼤众欢迎,巧⽆痕迹地引⼊禅式语⾔与禅宗精神,就这⼀点来说,科恩的成就没有⼈能望其项背。本⽂将着重讨论科恩歌诗:他的悲观与情⾊的悖论,他的平常语⾔背后的悖论张⼒,并分析科恩是如何把精神追求与形式追求衔接起来。
03.
悲观诗⼈
科恩常被称为“悲观主义的桂冠诗⼈”(Poet Laureate of Pessimism),他的歌给⼈最深的印象是悲苦,最打动⼈的地⽅也是悲苦。他年轻时长期有忧郁症,他的歌不断写到⼈间之苦,即使是情歌也逃不脱悲愁。
“多年前的事了,南希”(Seems so long ago, Nancy),“彩排雷格曲”(Dress Rehearsal Rag)等好⼏⾸歌直接写⾃杀的诱惑。有批评家说他的⾳乐是“割腕⾳乐”(music to slit your wrist by),他完全赞同,甚⾄说唱⽚公司出售他的唱⽚时应当附送割腕⼑⽚。
艺术给他的忧郁⽓质到⼀个出路,但如此悲苦情调,在当代歌坛⾮常突出。《涅槃》乐队主唱科特·柯本(Kurt Cobain)曾有⼀⾸⼴为传颂的歌“Pennyroyal Tea”,其中有奇怪的句⼦:“在冥间给我⼀个伦纳德·科恩,让我可以永远叹息”。1994年柯本果然饮弹⾃杀⾝亡,年仅27岁。
然⽽,“哀伤诗⼈”科恩本⼈却并没有如此了结⾃⼰,佛教使科恩对悲苦达到宗教的理解。他早年的⼩说《⼤⼤⽅⽅的输家》的扉页题词,引⾃雷·查尔斯的著名的歌曲《⽼⼈河》唱词:“有⼈说,别再悲伤”。结识杏⼭⼤师时,他正在录制他的新专辑《旧仪式新⽪肤》(New Skin for the Old Ceremony),完全不懂流⾏⾳乐,⼏乎不懂英⽂的杏⼭师⽗到录⾳棚⾥听了⼀次。
第⼆天科恩请教他时,他说了⼀句:“你应当唱得更悲伤”(You should sing sadder)。这句话对科恩启发很⼤,他感到他必须⿎起勇⽓来探寻⼈⽣的悲哀。
在西⽅⼈眼⾥,佛教是⼀种“悲伤的宗教”,佛陀悟道后宣扬“四谛”,第⼀谛就是苦谛:⼈⽣是苦果,“⼋苦”是整个佛教哲学的出发点。信仰佛教后,科恩把愁苦理解为⼈世常态,这反⽽给他⼀种宁静⼼境。
周润发 陈玉莲正因为有这样的彻悟,科恩⾃嘲说⾃⼰⽐悲观还要悲观:“我不是⼀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站在那⾥担⼼下⾬,我却早就淋得全⾝湿透”。悲观已经成为他对⼈⽣的⼀个基本态度。⼈们甚⾄称他为“世界级的悲伤供应者”(world-class purveyor of sad)。
04.
情⾊与禅
杏⼭⼤师希望“唱得更悲伤⼀些”的专辑《旧仪式盖上新⽪》,⼤多是情歌。佛教认为“五蕴皆空”,强调⼀切“⾊法”均是错觉。在错觉感官世界中修炼,⼥⾊就是第⼀戒。但禅宗史上出过不少“狂禅”,从禁欲苦⾏转向房中修炼,谓之“以欲治欲”。科恩不是这种狂禅,科恩歌词中的情⾊描写,他认为是⽣活常态,与平常⽣活的其他⽅⾯⼀样,并不妨碍禅悟。
科恩⼀⽣独⾝,却有浪⼦之名。早年他还试图过⽐较正常的⽣活,五⼗年代他移居艺术家聚居的希腊海德拉(Hydra)岛,与⼀个挪威有夫之妇同居,⽣了两个孩⼦,那时他专⼼写诗写⼩说。⼋年后他
们分⼿,⼥⼈回到前夫那⾥,科恩到美国开始歌⼿⽣涯。此后传说他与多名⼥歌⼿或其他⼥⼦有浪漫史,他⾃⼰对浪⼦之名也供认不讳。
陈光标老婆1978年他的专辑《⼀个登徒⼦之死》(Death of a Ladies’Man),标题中的Ladies’⽤的是复数,第⼆年出诗集,⽤同⼀标题,改成单数《Death of a Lady’s Man》,算是节制⼀点⾃夸⾊彩。科恩在《⼤⼤⽅⽅的输家》中情⾊描写之露⾻,使得译者不得不为之向中国读者道歉:“⼤量猥亵龌龊语⾔,有时达到令⼈恶⼼的程度”。但琳达.赫琴认为这是“巴赫⾦式的狂欢”。
他的歌词有不少袒露的情⾊描写,在《歌⼿必须死》(A Singer Must Die)中他承认:“所有的⼥⼈都湿了,法官别⽆选择/ 歌⼿因为嗓⾳撒谎必须”;《你知道我是谁》(You Know Who I Am)中说“有时我要你裸体,有时我要你野性”,这样的句⼦屡见不鲜,但后⾯的句⼦毫⽆⾊情,却有深刻的禅味:“你不能跟我⾛,我是你我之间的距离”。
任何民族的流⾏歌曲都以情歌为主,浪漫情事⽆所不在,陷情痴迷,失恋欲绝,是流⾏歌曲常规题材。科恩的情歌却⼤相异趣,他的情歌是痛苦的,有情⾊之语,⽆沉溺之⼼。情⾊似乎使⽣命更加空洞,更加悲苦。
他在著名歌曲《在我的秘密⽣活中》(In My Secret Life)中唱道:“结束的时候到了/我想念你,⾃从那地⽅毁了/灌满变化的风,长满性欲的草”。在痛苦的歌声中,情⾊与悲观两极会合,格外分明:“⼀
⼿抓住我的⾃杀,⼀⼿抓住玫
瑰”(《街上的故事》Stories of the Street)。
⾁体的亲近似乎使⼈⽣更加脆弱,更经不起意义的推敲。因此科恩被⼈称为“情⾊绝望的⼤师”(Master of Erotic Dispair)。《今夜会很好》(Tonight Will Be Fine)⼏乎全⾸都歌唱情⾊:“有时我见她为我脱⾐/ 柔软的裸体是爱的定义/ 她⾝体动得充满勇⽓/今夜会很好, 今夜会很好, 今夜会很好----”,但是收尾短促冷峻使⼈⼀惊:“----⼀段时间⾥”。这样的歌曲,显然不属于那些只在摇滚中寻刺激的男⼥。科恩说,他的歌迷⼤多是严肃思考的⼈,⽽严肃是必要的:“很多⼈把忧郁与严肃搞混了……严肃使我平和,使我轻松”。
情⾊带来的是痛苦,⽽痛苦需要⼀个出路。这个出路就是接受⼀个事实:失败是⼈的命运不可分割的⼀部分,⽆法完美的爱只是命运的⼀个隐喻。这⾸《往⽇的⾰命》(The Old Revolution)似乎在追求失败:“我终于冲进了监狱/ 我到了我在锁链中的位置”。
《等待奇迹降临》中说的是失败是常态:“当你倒在公路上/ 当你躺在⾬中/ 当别⼈问你怎么样/ 你只能说⽆可抱怨/ 当他们上刑榨你情报/ 你只能装聋作哑/ 你只能说你在等待/ 奇迹降临,等待奇迹降临。”车祸现场与刑讯室,都是奇迹最不可能降临的地⽅,这⾸歌其实是说⼈⽣不要企图侥幸。
他在那⾸祝神歌《哈利路亚》中说:“当⼀切都搞糟了/ 我站在歌神之前,唯⼀的词便是/ 哈利路亚”。在科恩看来,承认世间苦才能得解脱,祈求奇迹是⼀种奢侈,承认失败,接受失败,是⾃救的唯⼀⽅法。
因此,对于⼀个悲苦的艺术家,解脱悲愁的希望本来就不必有。他在⾃传体⼩说《热衷的游戏》(The Favorite Game)中写道:“当词变成⾁体,伤痕就会出现”。(A scar is what happens when word is made flesh)语⾔不是表现悲哀,⽽是痛苦本⾝,这种态度与禅宗不⽴⽂字相契:语⾔并不是传达真相的⼯具,语⾔只能对真相起破坏作⽤:诗歌并不给⼈安慰,语⾔的挫折就是⼈⽣的挫折。
科恩有⼀⾸歌《⼀批孤独的英雄》(A Bunch of Lonesome Heroes):“⼀批孤独⽽吵吵闹闹的英雄/ 半夜⾛在路上”,每个⼈都在说“我要讲我的事迹”,但是到最后谁也没有讲成。因为这样的语⾔没有⽤,这样的故事什么都没有说,这些⾃夸伟业的“英雄”很愚蠢。科恩不是嘲笑别⼈,在《跟我跳舞直到爱情尽头》这⾸歌⾥,他说:“我要的那么多/ 什么都摸不着/ 我⼀向就是那么贪”。“我”本⼈也跟所有的⼈⼀样,是执迷的愚⼈。
05.
平常语与禅机
禅宗只能在不可能的地⽅寻真相,只能“往南看北⽃”。科恩有⼀⾸歌,题⽬是《教师》(Teachers),但只有禅师才
禅宗只能在不可能的地⽅寻真相,只能“往南看北⽃”。科恩有⼀⾸歌,题⽬是《教师》(Teachers),但只有禅师才能如此教⼈:“我遇到⼀个⼈丢了魂/ 在我寻的不知之处/ 智者说:跟我来吧/但是他⾛在我的⾝后”。此歌唱出了禅宗的教授⽅式:悟道不由他⼈,只能靠佛性本有,真相只能由⼼⽽得,外在的⽅向只能是迷途。
另⼀⾸歌《电线上的鸟》(Bird on the Wire)说出了这⼀层道理:“如果我⼀直不说实话/ 我希望你明⽩不是只对你如此”。当然对你也没有说实话,但不说实话并不是专门对你,⽽是因为对任何⼈⽆法说出实话。⽤禅宗公案的常⽤⽅法,最能揭⽰真相的说法就是答⾮所问,或是⼲脆不说。回避回答不是没有回答,⽽是不相信语⾔能回答:“若指⽰你,我即迷源。”
禅不应⽴⽂字,但如果⽆⽂不⽴,就像唱歌就不得不有词,那么⾄少应当⽤最简单的语⾔。这就是为什么禅宗强调:只有语句简单,才可能说出最难说的内容。如果说歌词正好也需要语⾔简单,这⼀拍即合并不是科恩的本意。就像科恩名字的发⾳,正好是与⽇语“公案”(Koan)⼀词发⾳相同,歌迷们有时称他的歌为“伦纳德·公案”⼀样。
禅宗的平常语是假象,科恩的歌词平易也是假象。歌既要讲男⼥情事,⼜要宣扬⼈间万般苦,两者如
何能何结合在同⼀⾸歌⾥?这⾥就出现了禅宗的根本性悖论:说⾊即空,本⾝是教条,重复教条不成为艺术语⾔。科恩的歌词不得不⽤平常语⾔,经常包涵巧妙的悖论,这就是“诗性”之所在。
⽐如,爱情是为了“让我们在⼀起孤独”(《等待奇迹》Waiting for Miracle),⽐如胜利只是证明“你战⽆不胜的失败”(《⼀千个吻之深》A Thousand Kisses Deep)。这种“苦涩幽默”(dry humor),这种⾃嘲态度,以及悖论的张⼒,正是科恩的歌词艺术中最吸引⼈的地⽅,也是禅宗给他的最⼤礼物。
临济禅对佛教教义经常⾔语不恭,甚⾄有意不逊。临济宗开⼭始祖义⽞禅师有名⾔:“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母杀⽗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东亚千年以来的艺术家,当代世界许多艺术家,迷恋禅宗的重要原因在于此,禅宗解放诗歌语⾔的功⽤,也在于此:诗歌的使命就是创造新的语⾔⽅式,⽽不是讲道解惑,因此可以说,禅本⾝就是艺术。
科恩修禅近四⼗年,甚⾄出家苦修,禅宗是他⼼中重要的信仰⽀持,但是他在语⾔上,却采取⾮常随意⽽智慧的态度。他甚⾄说他出家的原因是“师⽗说出家对缴税有好处”。他即使做和尚时,都并不声称⾃⼰如何虔诚,他修禅,是因为禅宗是对⽣活固有困境的⼀种回应。⽽他⾃⼰觉得“我是这⼀代⼈中的喜剧⼤师:我很可笑,笨拙的可笑,严肃得可笑,不合时宜得可笑”。
他⼀再说“我不过是个末流诗⼈(minor poet)”,“是⼩丑歌⼿(comic voice)”。因此,科恩在结束他的出家修⾏之后,出的第⼀张歌集《⼗⾸新歌》中就有《如此这般》(Here It Is)这样连篇悖论的歌:“
这是你的王冠/ 这是你的⽟玺钻戒/……这是你的推车/ 你的纸板箱和尿臭。”如此⽤词,也是对临济宗创始⼈著名的“佛性在⼲屎橛”之说的回应。⽆怪乎科恩⼜被称为“流浪汉的王⼦”(Prince of Bummers)。
如此歌词,好像是⽂字游戏,却是科恩⽂字中艺术的真谛。艺术对于他来说,是超脱⿊暗,⾃我拯救的唯⼀⽅法,⽽忧郁本⾝就是艺术追求的动⼒。反过来说,超脱就要放弃执着,悖论的是:要放弃的第⼀个执着就是艺术本⾝。正如禅宗不得不⽴⽂字,⼀旦不得不⽴,语⾔本⾝的⽬的是为了破除⽂字障,要⾔说不可⾔说之物,只有在平常语背后暗藏禅机。
作为禅宗歌⼿的科恩不得执着于歌的艺术,他破歌之执的最好办法就是写出不像歌的歌。这就是临济宗“破除万执”、“杀治⾃在”的峻峭风格。科恩的歌写得很认真,追求形式美,追求出⼈意表的措辞,但正因为如此认真,才得到⼀种随意的潇洒和平易。
⽐如,表⾯上是赞美对⽅的情歌,其中却是奇怪的公案:“我让医⽣查我的⼼脏/ 他说我应当了断/ 他给⾃⼰开了药⽅/ 上⾯竟然有你的名字”(《我们俩总有⼀个不错》One of Us Cannot Be Wrong)。
《颂歌》(Anthem)被认为是科恩最得佛教真髓的⼀⾸歌,“撞钟吧,趁你还能撞钟/ 别去想完美的祭品/ 是有裂缝,每样东西都有缝/ 光就从裂缝洒进”。“有裂缝”(cracked)指的是疯⼦,常⼈⽬为疯⼦,可能就有⼤智慧。因此,不完美才是最好,这种想法显然与犹太-基督教“修赎原罪”思想正相反。
我也是歌手
这⾸歌中提到的“祭品”是《旧约》犹太教的执念,耶和华似乎不断地在要祭品。科恩没有改宗,因为禅宗不需要信徒执着,只需暂时忘记他本有的信仰执着即可,所以科恩让⾃⼰忘掉祭献。
科恩说,每次捕捉到美,他就松⼿,避免“落⼊陷阱”。“我不愿执着,我希望重新开始”。⽽“不执著”,是他⼀开始修炼禅定就得到的要诀。他的禅宗⽼师告诉他:“修禅⼈不执”(A Zen man has no attachment)。据说这就是他1984年那个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