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含金量”随想
读历代传世之作,常有走进“珍宝馆”的感觉:珠围翠绕,金碧辉映,满
目精华。有时又感到如临华堂盛宴:金盘银盏光错落,珍馐玉液香怡神。由感
觉而生赞叹,怀感慨,进而思文心,索所以然。为什么这些作品能经得起时间
过滤,岁月淘洗,而恒久不衰,魅力长存?答案是,既不靠包装,亦不靠炒作,全靠自身资质:厚重,精粹,秀外慧中。也即人们常说的:含金量高。
金乃稀世珍宝,人间宠物。以金喻文、衡文、评文,古来常见,中外皆然。欧阳修把好文章比作“精金美玉”;白居易称赞好的诗词为“开瓶泻樽中,玉
液黄金脂”;歌德形容莎士比亚的作品是“银盘装着金桔”,并调侃说:“我
们只能拿土豆装进盘里”。显然,写出含金量高的作品,是历代名家的宿愿和
追求。他们期望于文苑的,是多一些“精金”、“金桔”、“金脂”之作,少
一些“土豆”般的平庸文本。追昔思今,脉理相通,这岂不也是当今人们的切
切期盼,殷殷心声!
作品的含金量,虽无法以衡器计量,但也并不神秘玄虚,是看得见,摸得着,可分析,能辨别的。
以我国历代经典名著为例,可以说,数行之内,必有如珠似翠之句;篇章
之中,多见堆金砌碧之段。有的开门见金,光彩夺目,引人入胜。如荀子的
《劝学》,从“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开篇,铮
铮灼见,可圈可点,使人一见而惊,不能不入其彀中。有的重金在后,以睿智
隽永之言警世醒人。如杜牧的《阿房宫赋》,结尾是:“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
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读之,思之,如闻暮鼓晨钟,发人深省。有的辞章宏丽,全篇金光灿灿。如王勃的《滕王阁序》、陆机
的《文赋》,几乎句句珠联璧合,段段金镶银饰,使人执卷留连,百读不厌。
有的重在寓意,如庄子的寓言故事、柳宗元的《三诫》,或托物言志,或寄理
于形,皆言近旨远,其教化的价值重千金。
作品的含金量,可以通过分析诗文诸要素,更全面更确切地察知。
诗文之作,要素有二:意与辞。意立而辞从之以生,辞具而意缘之以显,
二者相倚,不可或离。这是二分法,或曰总概括。意,又可分解为义理与情志;辞,则包括文釆和音韵。义理雅正,情志高洁,文采斑斓,音韵铿锵,即刘勰
在《文心雕龙》中强调的“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视之则锦绘,听之
则丝簧”,四美兼备,高度统一,始为至美、足金之上品。若有所缺失,偏善
一隅而不及其余,则等而下之。因此,看一看诸要素是否含金,分而察之,再
合而观之,就大致可知作品总的含金量。
鲁迅在谈读书时曾说:“要看一看真金,免得受硫化铜的欺骗。”那么,
就诗文四要素来说,真金究竟是何模样?泛论觉空,实例易解,不妨以耳熟者为
例:
——“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
山之石,可以攻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类精言妙语,集睿智、博雅、哲思、明辩于一身,既益智醒神,亦启蒙祛昧,乃义理足金之
楷模。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老当益壮,宁移白首
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先
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横眉冷对千夫指,伏首甘为孺子牛”,
皆情思高远,志气浩然,犹如兰汤圣水,足以直抒胸臆,驱污逐俗,可谓情志
高洁之范例。
写得太多——“世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弃毁,瓦釜雷鸣”,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这是《楚辞》中叙事写人的妙笔;“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香饭盛来鹦鹉粒,清茶擎出鹧鸪斑”,这是《牡丹亭》中言情咏物的佳句。《三国演义》写孔明之仪表,只用八字:“丰神飘洒,器宇轩昂”;《红楼梦》状贾府之荣华盛况,亦只八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皆精而妙,奇而绝。这些镂金错彩,酣畅淋漓,既饶神韵,复多异香,读来使人赏心悦目生观止之
叹的文字。都是文釆足金的榜样。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
宫墙柳”,“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读之,诵之,皆如饮甘露,清爽唇齿,圆润喉舌,其音节、韵律之美,达于极致,真是“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堪称音韵足金之样本。
虽然古来常言“金无足赤”,这也适用于诗文的思想锻造和文辞冶炼,但
把以上这些几近炉火纯青的文字,称之谓“精金美玉”,“玉液黄金脂”,有
谁会觉得过分?而在历代的经典名著中,这类真金的含量,并非一鳞半爪,而是层出不穷;并非偏倚一隅,而是参差分布于诸要素,可谓意辞双馨,四美兼备。例如,被誉为“五千精妙”的《道德经》,堪称“金相玉质”的《离骚》,不
愧为“史家之绝唱”的《史记》,确是“艺苑之秘宝”的《文心雕龙》,登上
诗歌高峰的李杜诗篇,家喻户晓、有口皆碑的四大文学名著,当代文豪鲁迅的
那些脍炙人口的小说、杂文、文学史论著,等等,虽然文体不同,风格迥异,
总体来看,都称得上是意辞双馨、四美兼备的“金桔”之作,故传诵者众,引
用者广,久而弥芳,远而弥光。可以说,正是以这些含金量极高的经典名著为
基石梁柱,珙壁穹顶,高阶回廊,才造就了中华文学殿堂的博大与精深,巍峨
与辉煌。
文学潮流,如大浪淘沙,总是不断地抹去轻薄芜杂,留下厚重精华。文学
史就是淘金史、识金史、含金量的评价史。文学评论,评论什么?比较文学,比
较什么?说到底,就是评论、比较作品的含金量,评论、比较作品是双馨、四美,还是偏善一隅。“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
善也。”(《论语》)这是孔子对古代两个乐章的评价:前者双馨,后者偏美,
总体含金量明显不同。《楚辞》中,屈原的《离骚》意雄辞伟,四美兼备,而
后继者宋玉的作品,则辞盛而意衰,含金偏于文采,故在文学史上前者居上位,后者屈末座。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三唐之诗,金、银也,所以品贵;宋、元以后,则搀铜锡。这一评价,可以从钱钟书的《宋诗选注》得到印证,说明
含金量的高低,乃诗文兴衰的内在决定因素。金不够,铜来凑,以铜充金,以
锡代银,或能热闹一时,终不能出大手笔,成大气候。——这是以往的经典名著、文学潮流和绵延其中的文化传统,共同给予的启示、提示,乃至警示。
“警示”者,告诫也,听来有点刺耳,但若联系实际,直面现状,或许会觉得,“仰览殷鉴,量已知弊”,正是时候了。
当今文苑,长篇山积,短章川流,且大都重包装,善推销,惟恐好酒囿于
深巷。只是佳酿太少,醇醪难觅,虽酒帘盈市,使人“闻香下马、知味停车”
者盖寡。许多作品是用注水法调制,省工减料,虚张声势,名不副实。说是鱼
翅羹,其实是撒了少许味精的粉丝汤;名为八宝粥,只见半生不熟的几粒米、
几颗豆,哪有什么红枣、银耳、桂圆、莲子?有的读者读了一位著名作家的书后写道:“读起来满是口腔快感,可真往瓷实里细琢磨,内容却水得一塌糊涂。”味寡思美馔,酒薄慕琼浆。于是,媒体上呼唤大师、渴望经典、企盼“大雅”
之作的声音不绝于耳,对作品“含金”与“注水”的议论纷纷扬扬,对垃圾、
烂菜般的庸劣之作的抱怨和批评时有所闻。正是:注水成风,方知精美难求;
庸劣充斥,更显金玉可贵。
近年来,由于文学面临产量繁多而质量平庸的困境,常见报刊上有关于中
国当代文学“缺什么”的议论。答案多种多样。有的认为缺想象力、创新力;
有的说缺精品意识、经典意识;有的则概括为缺令人信服的真,令人感动的善,令人欣悦的美等等。角度不同,各有见地。如果承认,文学的价值和生命力,
归根到底取决于作品的含金量,那么,鉴往察今,不妨说:当今的文学,包括
小说、散文、杂文、诗歌、剧本、评论,等等,比较普遍欠缺的,还是内在的
含金量。许多作品义理失雅正,情志欠高洁,文采少斑斓,音韵缺铿锵;即使
有所偏善,总体的含金量,离意辞双馨、四美兼备的标准也相差甚远,而铜铁
泥沙污垢的含量却高得惊人。
义理失雅正,有些是宏观性的,即总体思想走向的偏斜。如写人性,偏执
于对恶与丑的淋漓展示,而疏离于对善与美的深入发掘,实际是对人性本质的
误读和扭曲。写帝王,孜孜于表现皇恩浩荡,帝制威武,歌颂有余而批判乏力,实际是张扬皇权崇拜,传播封建意识。有些所谓“酷评”,骂杀与捧杀兼使,
狠话与绝话连袂,出语尖酸刻薄,立论信口雌黄,把本应以义理雅正见长的文
学评论,搞成搅混水的游戏,无理取闹的恶作剧。有些是微观性的,即篇章之
中具体言说的偏颇与悖谬。只举与文艺创作有关的:如“作家写什么都是天生的,像傻子为什么那么傻也是天生的”;“写文章,尤其是写小说,写散文,
说白了就是说废话,所谓语言艺术,就是废话的艺术”;“不要再说什么‘天
道酬勤’啊,‘勤能补拙’啊之类的废话,那是弱者的座右铭”;“凡伟大作家,如福楼拜,根本不在乎行文错误,也不在乎什么批评,正因此,他们才写
出了伟大著作。”这些都出自当今名人笔下,载于有影响的报刊之上,读者千万,流布广远。究竟是义理之金银珠玉,还是铜铁泥沙,多数读者会有正确辨析。但“英雄欺人”、“店大欺客”也是常有的事,因为是名家之言,也难免
给少数人造成混乱和误导,那就是义理失正之过了。
情志欠高洁,最突出的表现,是所谓“欲望化写作”和“下半身写作”。
写人叙事,言情状物,多见低俗、庸俗、恶俗之腐气,少有崇高、圣洁、纯真
之芳香。一些“都市文学”,沉溺于追逐风月,揣摩利害,仿佛城市生活就是
花天酒地,声犬马;好像世事悲欢,不外物欲、情欲,人间情愫,唯在脐下、床笫。某些“改编”之作,以“人性化”为名,消解崇高,亵渎正气,将庄严
的历史人生思考,化为嬉皮笑脸的市井闹剧。这种降格媚俗、趋市拜金之风,
也浸淫于一些名家笔下,或加入合唱,或向其靠拢,于是出现一些不伦不类,
向“性趣”贴近的尴尬书名。鲁迅在一篇短文中愿文人“眼光离开脐下三寸”。当今一些作家下笔为文,却常常相反。且不说小说中有多少“国骂”,散文、
随笔、评论中也时见粗口脏话。作品的格调本来就不高,再有意于远崇高而就
低俗,甚至如蝇逐臭,乐于粪堆上驻足,泥地里打滚,就只会使作品陡增污垢,难见情志之金屑了。
文辞少斑斓,或曰语言不精彩,乃当今许多诗文之通病。不精,表现在遣
词结句、表意行文,多铺陈而少凝练,喜稀释而畏浓缩。由于烦词冗语过多,
一句之内,徒增数倍之字,尺纸之间,虚费数行之文,何来厚重、美感、含金量?不精之弊,使汉语的简约之风泯灭,而乏彩之患,更使汉语的斑斓魅力尽失。诗文之“彩”,有多种元素,如精辞妙喻、对仗排比、引诗联赋、借经用典、
民谚俚语、含蓄借代,等等,就像五彩线、七笔,略备二三,就可取青配紫,抹黄着绿,使原本平淡的文字如获金镶银饰,显出珠光宝气。而当今一些名家
之作,却常常是数页无一精辞,全篇难见妙喻,语少对偶,罕见排比,远诗赋,离典故,清汤寡水一通到底,怎会有文采,有斑斓,有含金量?更有甚者,不仅浮言满纸,还常夹杂一些晦涩拗口、强拉硬配之欧化句式,如“作品彰显了某
种沉默而有力的维度”、“身体是最个人化的在场”之类,这就离金更远,只
能以泥沙计之了。
音韵缺铿锵,既是诗之疾,也是文之病。当今一些新诗,只管分行排列,
不顾配调安腔,读不爽口,听不悦耳,故不易流传。我国的经典小说名著,既
长文采,亦重音韵,情节紧要处,起承转合时,常证以诗词,佐以曲赋,为的
是壮声,增情趣,广韵味。这一长处,在当今的小说中已很少见。远诗词,
离曲赋,遣辞不选声,联句不酌韵,几成常态。同样,散文之美者,总是声情
并茂,八音迭奏,“按拍遥传月殿曲,走盘乱泻蛟官珠”,虽不押韵,音韵之
美自在其中。当今之散文,大都不重文采,亦轻音韵。斑斓乃铿锵之载体,文
采元素也常常是音韵元素。文乏斑斓,无金镶银饰、珠联璧合之异彩,亦难有
敲金戛玉、珠落玉盘之妙音。有些散文,出语轻浮花哨,给人以语言快感,却
像廉价糖果,有甜味无韵味。有的散文多见烦辞累句,读之粘牙逆耳,如闻腐
木湿鼓之音。如一句之中同字相犯(实例:“显然迥然不同”)、一音复用(实例:
“满腹抱负”、“但一旦”),乃音韵之禁忌,却常见于一些作家笔下。常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艺术”的内涵,一是文采斑斓,二是音韵铿锵,
不重音韵,声不铿锵,语言的艺术性就要打折扣,含金量就要降等级。
由此看来,以传统文化、经典名著的优长为参照,注重提升义理、情志、
文采、音韵的含金量,既是繁荣创作的当务之急,也是达于中华文化复兴的长
远之计。
历史上文学繁荣、创作鼎盛的年代,都有一个“抱玉者联肩,握珠者接踵”,竞相以金多取胜的文学生态环境。从先秦诸子,到唐宋名家,到五四新
文化运动后以鲁迅为代表的灿烂星,都是如此。当今的写作队伍空前庞大,
其中有“取法乎上”者,“精金美玉”的痴迷者,“字字珠玑”、“一字千金”的向往者,但还不是很多;总体的文学生态,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浮躁与平庸结盟:铜铁盈市,灌木丛生,竞相以多产速成、炒作畅销叫板,而不是以抱玉怀珠、含金量高取胜。故制作虽丰,乏黄钟巨鼎之器,花木虽盛,少紫檀栋梁之材。一位评论家曾指出:“当代的一大危机就是劣质文化生产过剩,写得太多
太滥,而文学最终是凭质量说话的。”凭质量说话,也就是凭含金量说话。在
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从观念到实践,真正转到重视含金量上来,形成以金多
取胜的气候和环境,这是涉及诸多方面、需要策力应对的大课题;但关键
还是“反求诸己”:靠作家评论家自身的醒悟和努力。
所谓“醒悟”,就是要真正认识到,含金量是作品的价值、声誉、地位、
生命力的最终决定因素。历史上有人写诗多至万首,无一流传,有的作品不多,青史留名,这只能用“好鸟名花天下惜”,泡沫垃圾人人弃来解释。同样是写
张生与莺莺的故事,《会真记》几乎被人遗忘,而《西厢记》则代代相传,这
只能用大浪淘沙,金石独存来说明。自古名家以金喻文,把最好的诗文比作
“精金”、“金桔”、“黄金脂”,就是因为这样的诗文具有与金相同的特性
和品格:比值高,分量重;耐腐蚀,不生锈;彩绚丽,悦目怡神。正是这种
品格,使其在文学史上具有不朽的价值,显赫的声誉,崇高的地位和日久弥新
的生命力。历史上那些成就卓著的文学家,无一不是拜“金”主义者。有的是
早知早觉,一开始就取法乎上,以金多取胜;有的是走过弯路,中途觉醒,从
而获得成功。而那些始终执迷于速成多产、不知金为何物者,则只是热闹一阵,很快成为过眼烟云。可惜,当今一些很有才能的作家,尚未以前人的经验为鉴,仍处于夸多斗速不言金的迷途不知返,虽创下不少吉尼斯式的高产纪录(如有的几十天写出几十万字的长篇,有的一年出版多部长篇),但总体来看,却陷入所谓“很快写作、很快出版,很快被遗忘”的怪圈,这就应了郑板桥的一句话:“天下岂有速成而能好者乎?”前几年,一位多产作家去美国访问,得知美国作家心中都有一个伟大的愿望,就是一生要写一部伟大的小说;又得知,那些赫
赫有名的欧美作家写的书比自己还少,“原来他们是用写五本书的精力去写一
本书,而我们的作家是用写一本书的精力写五本书”。他由此想到:如果中国
能多几个作家怀有这样的愿望,中国出现伟大作品的概率就会高一些。应该说,这是一种可贵的醒悟,也是文坛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