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
作者:史铁生
来源:《润·文摘》2011年第04期
        我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看见了她,那时她大约三岁,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那儿有几棵大栾树,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继而转白,再变黄,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她随手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儿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子。他捉到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蜓,来取悦他的妹妹。有那么两三年,我经常在那几棵大栾树下见到他们,之后就有很多年再没见到他们。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
忘记2011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
姑娘原来是个的孩子。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面,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做出怪样子来吓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放开揪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却还没看出她是谁。我正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处飞快地骑车来了个小伙子,于是那几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风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脸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样一会儿比一会儿苍白。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小伙子和少女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落下来,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撒落一地,铺散在她脚下。她仍然算很漂亮,但双眸迟滞没有光彩。她呆呆地望着那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如果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都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也没有肥力的沙漠。
        (李中一摘自《灵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