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语心愿
作者:梁昌辉
来源:《师道》2015年第12期
        有歌中唱到“白天不懂夜的黑”,其实,夜不完全是黑的。它呈现出另外一番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样子让人神思驰扬。但这神思不纷乱,不意躁,不会搅扰得人心绪烦乱,那星星的渺远的点点光亮却将这份神思照得如梦一样美。
        当然,这如梦一样的星空还得数咱们老家。淠河流域江淮分水岭一带为丘陵之地,是粮食主产区,农历六月三伏时节,白天,灼热气浪在一望无垠的半人高的稻秧尖上簸荡;晚上,人们打着蒲扇,竹椅、竹床,懒散地任意地摆放着躯体。纤尘不染的夜凉慢慢加深,扩张着每一个细胞,开放着每一份想象,天上,地下,五千年前,三百里外,高声低语,每一晚都不同,每一晚也都差不多。这情形,这话题,仿佛几百几千年来没怎么变过。
        但没有人生厌,尤其是孩子,他们四脚八叉地仰面躺在竹床上,在大人蒲扇的指点下辨认几颗据说原本会耕地织布的亮星,总也不明白它们怎么老是走不到一起去——
        “牛郎怎么飞上天去的?”
        “牛郎披上老牛的皮,就飞到天上去了啊。”
        “老牛的皮怎么就会飞呢?”
        “那是头神牛,它的皮就会飞了。”
        “从地上到天上,那么远都可以飞得到!哎,怎么一条小河就飞不过去了?”
        “因为那是天河呀,王母娘娘施了法术的,就飞不过去了。”
        “七月七,搭鹊桥,喜鹊怎么飞过去的?”
        “王母娘娘没有阻拦喜鹊,喜鹊就飞过去了。”
        “奇怪,喜鹊,喜……鹊……喜……”
        …………
        没有背古诗,没有加加减减的计算,我的童年夏夜好像总是在谈论这几颗总数是个位数的星星,奇怪的是一点也不觉得重复,就那么几个故事段子,车轱辘似的来来回回。
        秀峰的奇怪完全不同。苏南工厂林立,晚上灯火辉煌,所以,暑假带他回老家,他会很惊奇,老家的晚上怎么那么黑那么安静,怎么那么早街上就没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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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爸爸,好多星星啊!”
        “是的。你看,那颗是牛郎星……”我准备卖弄牢固的儿时记忆。
        “我知道,你要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了,对不对?我是说,为什么老家可以看到这么多星星?”
        “老家呀,没有工厂,晚上老早就关灯了,天显得特别黑,星星就看得清楚了。”说这话时,我的内心很复杂,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老家可以看到这么多星星感到庆幸,毕竟现在连呼吸的空气都成了问题的,老家的天空还能保持着正常的样子。但是心中明明泛起另外一种味道,世上已千年,老家老样子,一丝丝惋惜,一丝丝不甘。在老家,回到苏南,秀峰总是追问我,为什么我们老家的房子那么矮,为什么路是那种坑坑洼洼的……
        “爸爸,那是北斗星,一,二,三,四,五,六,七,对,是北斗星,我书上看到过。”
        我们抬头望着,深黑的天空,明亮的星带在头顶弯成一条宽广的河,向南北两个方面延伸开去,垂向遥远的天地交接处,仿佛把地平线推得格外远了。路旁的草丛里,虫声高低。周围出奇地安静,这安静仿佛从那深黑的夜空无声地倾泻下来,弥散在大地之上。秀峰仰头静静地看着,我看见星光在他眸子里明亮地闪着。
        “爸爸,如果我不生在我们家,我会长什么样?”秀峰把目光从星空收回来,转头看着我。
        “你要生在别人家,肯定就长成别人家孩子的样子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不过也不奇怪,他总是会突然就冒出一个什么问题来。
        “我是不是就不是长成现在这样子?那我长成别的样子了,你还认得我吗?”
        “那不一定了,我们如果碰巧在一起,成为熟人了,就能相互认识了。”
        “那我还叫你爸爸吗?”
        “那不能了,你是别人家的孩子了,你得叫别人爸爸了。”
        “那我还叫梁秀峰吗?”
        “不叫了,那个爸爸会给你起另外的名字,也可能不姓梁了。”
        “奇怪,我不生在我们家,我就不叫梁秀峰了,那我会是谁呢?”
        “你生在我们家,你就是梁秀峰了,我们就认识了,我就陪你这走走那玩玩了啊。”
        秀峰显然还在迷惑中,因为我们走回屋的时候,他还在小声嘀咕着:“奇怪,我不叫梁秀峰,我会是谁呢?”这真是一个哲学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生命从何而来,向何而去,是哲学的终极性问题,无数的哲学家为之苦苦追寻。答案难觅,我们普通人只好唱:“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埃。”
        我惊异的是这七八岁的小人儿怎么会想起这样的哲学本原性问题的,他的小脑瓜里在思考些什么呢?月光照进屋子里,正好一束光落在秀峰的脸上。我们平时起夜开灯,睡梦中的他也会紧皱眉头,一副难受的样子。但现在,他很安静,可能相较灯光,月光格外柔和吧。月光下,秀峰白皙的脸庞细腻光滑,“肤如凝脂”就是这个样子吧。熟睡中的秀峰不时伸出手来,腿上抓抓,臂上挠挠,一个个小红包,老家的蚊子一点也不给情面,我轻轻帮他摩挲着。
        我们学校这几年的大活动不少,又在探索课程变革,事务还是不少的。我教着一个班的语文,白天的时间多在学生身上,晚上总要处理一些事情。我家住在学校对面,离学校不过几百米,秀峰总是陪我一起到学校去。我处理事情,或者写点东西;他就做做作业,看看书,有时就一个人在校园里转转,路灯下,星光下,玩他的遥控飞机、遥控赛车,或者飞纸飞机,扭活力板……
        夜晚的学校显得特别宽敞,秀峰特别喜欢我带他玩。他扭活力板,我跑步,这小子扭得可真快,我几乎跟不上了。我总是绕着广场的最边缘跑,实际上也是趁着这间隙锻炼一下。秀峰呢,他有时就狡黠地斜插过去,两个轮子闪闪发光。我装作没看见,等他猛地插到我前面,我竖起大拇指:“秀峰真厉害,老爸都跑不过你了!”他得意的神情让我按捺住心中的窃笑,不去点破,只想让他尽享这份孩子的小心计得到成功的得意。那一刻,我又看见星光在他眼睛里闪亮。
        秀峰骑车我没怎么操心,四轮的自行车,卸掉两个小轮子的小自行车,到现在的24寸变速山地车,他基本是自己摸索学会的。学校的广场晚上无人,他就一圈一圈地骑,乐此不疲。有时我跟在后面跑一跑,有时他陪我一起走走,这时他就会指给我看,这一颗星星,这
儿又一颗。我说我看不见,秀峰会说:“老爸,看来你得少用点电脑了。”的确,这几年视力下降得特别快,可是现在写东西、收发文件,与人联系交流等,哪一样都离不开电脑,有什么办法呢?儿子的体贴让我感动。
        新近买了一顶帐篷,可以野营用。我们打开看看,秀峰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甚至提出晚上他就住在帐篷里。我家的客厅太小,帐篷放下去,基本就没办法走路了。这让他很不甘。前几天晚上我们在学校的大操场散步,我说:“秀峰,要不我们把帐篷放在大操场这里,你晚上在这露营吧?”
        “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吗?”
        “你一个人。”
        “那风把帐篷吹跑了怎么办?”
        “我们把四个角拴在篮球架上,就跑不掉了。”
        “那要下大雨了,怎么办?”
        “你看,天上有星星的,天晴的,没事的。”
        “万一半夜下了呢?”他不肯一个人露营,但也绝不轻易说自己害怕。
        “一颗星星管半夜,两颗星星管一夜。只要有两颗星,一夜都不会下的。”我费力地抬头寻第二颗星,说实话,真没到。
        “爸爸,你看,这一颗,看见了吗?”
        我模模糊糊,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这儿还有一颗,刚才那颗星的……嗯……八点钟方向。”
        我没看见,虽然儿子又是比划又是描述。视力也没下降得那么厉害吧?我记得就是这个暑假,我在老家时还是能看见很多星星的。不仅是视力的问题吧,空气的质量,还有光污染,星空不再澄澈,那无数的肉眼看不清的颗粒在离散着你的目光,让你无法聚焦;那不断增加的人工光黯淡着那以光年计算距离的来自遥远太空的微光。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影响更剧的是我们已无闲暇望一望渺远深邃星空了,电视、电脑、
手机,还有许多新奇的电子移动终端,在身边触目可及触手可得,它们声光变幻,形俱全,足以炫目,足以填塞时空。我和秀峰在月下星光中散步、游戏的时间其实也是少之又少的。我们失去了眺望星空的心境与企图,失去了绵延千年的星空下的家教传统。这种口耳相传的教育,温润甜蜜,不仅关乎知识,更关乎情感,关乎文化,没有心与灵的在场,再高的分数也难以造就真正的人。
        星空下的教育,虽然更多的时候它看起来不像教育,但我认为它是最本质的教育,最具有本原意味的教育。这种教育在人与自然之间,在科学与童话之间,在认知与情感之间,在家庭成员之间,在外部影响与内心觉醒之间都有着非常和谐的沟通与连接作用,其价值远在专门性的学科教学之上,可以说是一种诗性的教育,呈现出教育的美的魅力。
        星空,何时璀璨?
        (作者单位:江苏江阴市华士实验小学)
        本栏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