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语言与文化研究(第十辑)
“忧郁”之外:《香港文学大系》
(1919-1949)散文卷中的香港形象!
◎王文艳
摘要:卢玮銮在其著作《香港的忧郁:文人笔下的香港(1925-1941)》借用楼适夷《香港的忧郁》一文的标题来表达内地赴港文人与香港彼此相依却不相亲的关系,从而概括为香港的悲剧性格%《香港文学大系》(1919-1949)中的散文卷刊登了以香港为题林的诸多散文作品,真实地折射出文人对于香港这座城市所寄托的复杂情感。叙事者处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叙述立场描摹了不同的香港形象,这些香港形象呈现了“忧郁之外”更为丰富的审美意蕴%这些不同的形象之间构成了对话、补充甚至相互质疑、消解的关系,显示了香港形象的复杂性。这些形象赋予了我们重新的思考,香港应该是一个文学和文化空间的概念,它容纳了多元、异质的文学形态和文学类型,香港文学应该是在这个文化空间内形成“共生关系”的文学。
而香港文学史的写作在处理1949年之前的香港文学时亦应考虑到其具有的复杂性。
关键词:香港文学大系香港形象中原心态
卢玮銮在其1983年出版的著作《香港的忧郁:文人笔下的香港(1925-1941)》里,选录了多篇内地赴港文人谈香港的散文,并借用楼适夷《香港的忧郁》一文的标题来表达内地赴港文人与香港相依却不相亲的关系,从而概括出香港的悲剧性格②%2014年出版的《香港文学大系》(1919-1949)中的散文卷也选录了以香港为题材的诸多散文作品,叙事者处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叙述立场描摹了不同的香港形象,真实地折射出文人对于香港这座城市所寄托的复杂情感,使香港呈现出“忧郁”之外更为丰富的审美意蕴。樊善标在散文卷导言中谈到,“本卷并不企图通过筛选作品建构任何一贯的香港特。唯一预设了要排除的只有一类作品,即虽然在香港发表,但在发表前作者不曾在香港居住过,内容也不涉及香港的作品。”③正是由于这种“不企图”
华文文学193的开放与包容,使得散文卷中的香港形象具有多元异质的特点,表达了各自独立而不
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甚至相互之间构成了拆解的关系,这些同样具有充分价值的不
同声音构成了对香港复杂性的描述。
一、“中原心态”俯视下的香港形象
李欧梵认为,五四知识分子的心态绝对是“中心”式的:他们自居于中国文化和商
业的中心(北京和上海是五四时期的双城),也继承了传统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
精英主义的雄心大志,虽然在思想上吸收了不少晚清以来的西方文化,然而却自视甚 高,从不把自己放在边缘地位,所以,在意识形态上他们创造了一套乌托邦式的宏大
理想,而把自己置于现代历史潮流的浪尖上%……也无法从边缘的立场透视问题,更
不会对边缘地区如香港感到兴趣。④这段话在探讨香港文化身份时常被引述,但以“中原心态”俯瞰香港时,香港的形象究竟呈现出怎样的面目,却少有具体的探讨。
1.“花香”与“”:永不调和的气息
发表于1934年问鹃的《外省人的香港印象记》中,“我”看到的香港:
纵横屈曲的柏油路,配着这浓绿的山岗,正像无数条银灰的丝带,紧束在一堆翠玉上面。山岗的路面,却用深黄或是棕的碎石砌成花纹状,石
缝的中间,开遍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花瓣的巨大,颜的浓艳,大概都是近
热带的植物了。山径的下面流着一条条的涧水,虽是人工筑成的,可是那琮
琮玲玲的声音也很可听。黑的铁栏,缭绕在所有的山道和水沟的两岸,远
看很像蛛网。一辆汽车从花木织成的网幕下倏然钻出,又倏然消失在丛林
深处。无数颜不同的建筑物躲在绿荫下面,静静地做着它们的美梦。⑤
“宛如灰丝带”的柏油路,用碎石铺就的花纹状路面,人工筑成的小溪,宛如蜘
蛛网的铁栏,颜不同的建筑物,这些无疑是香港引进西方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产物,是香港现代化的表征%1840年,英国占领香港岛后,就开始在港岛北部建立城市%
19世纪50年代,为适应人口增长与经济发展的需要,一批新的市政和公共工程,如鑿
井供水,铺设排水管道、安装煤油街灯等陆续完成%1860年开筑了太平山街等多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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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设立了官立医院和学校,维多利亚城已经略具雏形。⑥经历了近百年的经营,到了1930年,香港的市政设施更加完善,港英政府在建设和管理城市方面卓有成效,香港呈现出迥异于内地大多数城市的现代化面目%这让外省人问鹃发出了由衷的赞叹,“真是个绝美的大花园”,并感慨道:“中国人手里的荒岛,一落到外国人的掌握,变成了胜地了。”⑦
但是,当作者看到香港人的时候,笔下的描述却呈现出另外的景观:“忽听得山上一阵喧闹,接着就有许多人奔下山来,一路乱跑乱撞,叫着笑着,那种无秩序无组织的情形,和他们身边的建筑物一对比,使人有说不出的感慨%”在作者的感慨中,他们的装束和“长江一带二十年前的装束差不很多”,“从他们的皮肤营养和服装华丽上看来,他们是有着很好的物质生活的;可是在他们的表情和言语中间,却怎么也不到一点教养的痕迹%这些大概就是殖民地上典型的好百姓了。”⑧
仅凭着表情和片言只语,便笼统地以没有教养来判定香港人的性格,进而将之概括为殖民地百姓的典型%在问鹃的描述中,香港的形象呈现出鲜明的二元对立的结构模式,在“花园”、“胜地”与“没有教养”的香港人这种简单粗率的对比和论断中,作者的中原心态暴露无遗,支撑作者结论更多的是潜在的先验性判断:香港是个殖民地,在思想文化层面必然是落后的,同时也流露出作者对于殖民地和现代性片面化理解%最后轻率地得出结论,“夹道的花香,海的温柔的气息,浓烈的烟香混作一片%它们的永不调和的气息,也许就是香港的特%”⑨花隐喻着外在景观的美好,隐喻着内在思想的腐朽,这就是外省人心目中的香港形象%
2.改造“香港头”
在黄秋耘的《“香港头”的改造一青年生活诸问题之二》里,对香港及香港青年性质的概括呈现出清晰的思路上的演绎:
厌弃许廷铿华侨青年本来是中国人,但生长在殖民地社会里。他们一方面背负着封建意识因袭的重担,另一方面又受着外族统治者奴化教育的熏陶。他们
既否定了中国士大夫阶层的固有道德(如节操、廉耻之类),认为迂阔而不合
时宜,但又接受不了欧美资本主义的民主精神(纵使是旧式的民主),连呼吸
一下自由平等空气的机会也没有&因为这些只是主子们的专利品)。同时,
如所周知,殖民地社会是一个生存与斗争激烈到极0的地方,为了寻求自己
华文文学|201的温饱和享受,就往往免不了要欺骗别人,损害别人,把别人的痛苦铺成走
向自己幸福的道路。人与人之间,只有对立,没有互助,没有道义的友谊。
这样的社会环境,正是培育“香港头”细菌的最好的场所。⑩
在这里,叙述显示出极大的偏执和狭隘,殖民地被自动剔除了诸种善德和美好的
可能(节操、廉耻、民主、自由、平等),成为一个“藏污纳垢”之所,它因而自然产生了“极端的市—主义,狭隘无聊的生活圈子,僅薄轻浮的卑下情操,民族自尊心的丧失”⑪等被称为“香港头”的思想意识。
也就是香港人因其身处于殖民地社会,其思想
性质已经被先验性的规定了。
而“改造一个'香港头'(拯救一个堕落的灵魂),其功德之大,自非捧一匹小鸟回
巢可比。我们祈望着每一个自觉的进步的华侨青年,都以’香港头'医生自居。”⑫这
种拯救者和医生的姿态,显现了从中原心态出发的知识分子对香港的轻视,无法从香
港特殊的历史文化境遇中去思考问题,建立不了与香港真实而亲密地联结。
二、左翼文化思潮影响下的香港书写
1945年8月香港光复,恢复了港英政府统治的传统。在国共战争日趋白炽化的
中国内地之外,香港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生存发展,提供了一种较具包容性的空间%中
国共产党领导并影响的左翼文化力量和国民党的右翼文化势力都进入到了香港%而
左翼文化思潮也深刻影响了对香港形象的建构%
1.“奇形怪状”的人
黄药眠的《没有眼泪的城市》开篇首先用抒情的笔致描述了香港的美,把它比喻
成“珍珠之城”,夜晚的香港“一艘艘的船,像是黑的鱼,口衔着一颗颗的珍珠,向这
里朝拜。”但对香港内在的描述,依然是强调其没有文化,“书店里却寂寞得有如古庙”,⑬这里显然又是“花香与”的二元对立结构,但更为严重的是,接下来的香港
在这里被描述为一个等级分明,被金钱“异化”,腐蚀,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社会%
这里没有什么等级,但有钱的是站在一边,无钱的又是站在另一边,这里有着无形的界限"一切都是商品,一切都是买卖"女人们之所以打扮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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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如花似锦,不是为了真的要美,而是打扮美丽些,然后能够做得更好的
买卖……如果你看见一对男女,或者在楼头并肩地倚着栏杆,或在花园里携
手散步,或在海滨石凳上++私语,你们一定以为他们都是沉醉在爱的幸福
里,感觉到羡慕。然而假如你有机会去窃听一下,那你就立即会失望,因为
他们当中十之七八,不是在谈论着月亮、星星、美丽的黄昏和缪塞的诗,而是
在那里商讨条件,或者各运用着巧妙的语言,试探着对方关于交易的诚意。
这里一切都是现实的,没有感情的。⑭
夸饰化、激越化的话语模式,笼统地概括和描述,香港被塑造成了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人性的丰富在“反资”的理念下,被抽干了复杂的内涵%
当夏天,每个窗户都敞开来的时候,你如果肯留心去窥探一下你就更容易看见这城市的五脏六腑了。每个窗子里面都住着奇形怪状的人。有一间
是佝偻的老妇,独自一个人,在光滑的地板上堆起了破布堆,不知寻什么。
有一间是五六个人半裸着身,围着桌子打麻将,额上挂着黄豆般大的汗;有
一间是一对青年男女,穿着笔挺的西装,口中会念念有辞,跪拜在涂着红脸
孔的女神像下面;有一间是五六个涂脂抹粉的妇人,坐在墙角里,而其中一
个则几乎全裸着,张开两手,挺起乳峰面对着电风扇,吹得非常得意……⑮
这些“奇形怪状”的丑态“大展览”,缺乏对港人具体生活情景的同情之理解,俨然是漫画式的丑化,体现了从阶级观点出发对香港形象粗暴和肆意的扭曲。
2.由忍耐到反抗的“大的体”
司马文森的《“山上人”和“山下人”》以“居住在香港十余年”的余君给大家作报告的形式,讲述了香港一个小岛兴衰与起落的传奇。作报告本身就带有一种规训和劝诫的意味,而文本主要从“反帝”的视角,着力刻画了象征着无产阶级的“山下人”
与象征着帝国主义势力的“山上人”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最终以无产阶级的胜利而告终,全文散发着浓厚的阶级斗争的气味。
文章开篇首先强调了两个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