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梦中的龃龉与失落——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分析残雪小说《公牛
作者:王禄可
来源:《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第10期
    王禄可[安徽大学文学院, 合肥 230601]
    摘 要:残雪小说《公牛》完成了对于个体内在非理性世界的架构。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第一地理学理论及生死本能的角度看,《公牛》中“我”和“老关”分别是自恋者、抑郁症患者的形象。而以第一地理学理论与梦的相关理论作为参照,《公牛》中的梦境、镜子和玻璃窗等意象在文本世界中具有突破无意识图景、增强理性架构的作用。透过弗洛伊德的理论重新审视《公牛》这篇作品,可以发现其独特的哲学意蕴与别致的文本架构。
    关键词:残雪 精神分析 自恋 抑郁 意象
    残雪作为中国当代不可忽视的一位现代派作家,她善于在个体非理性、潜意识层面借助寓言式的话语与叙事结构展现一个充满梦呓、陌生扭曲、虚无荒诞的世界。她被学界的一些学者认为是目前为止中国最接近鲁迅的作家,她不仅描绘了相似的人间图景,而且具有对待这种景象相似的态度。但是我们也注意到,
在写法与营造方面,残雪并没有致力于呈现一个真实的客观世界,而是通过意象将弗洛伊德学说中的“潜意识”直观地展现了出来;在人物塑造上,她注重发掘人物的病态与丑恶,而达成这一目的恰恰是借助对人物潜意识层面的描绘。《公牛》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作品。
    《公牛》是残雪早期较为精致的代表作,讲述一个混乱的故事:丈夫老关不停地申诉牙齿被田鼠折磨的痛苦,妻子“我”却为镜子中一头公牛带来的紫光而心醉神迷。这种奇怪的紫让“我”想起了许多东西:被雨水泡烂的玫瑰、爬满苍蝇的玻璃门、挂在树上的响尾蛇、母亲的死亡,等等。老关不停地诉说自己害牙病的痛苦,却每天忍不住偷食饼干。“我”透过镜子也看到老关打算把往牙缝里塞。最后,“我”通过镜子目睹公牛做垂死的挣扎,而这时,老关举起大锤,向镜子砸去。男人哭吧不是罪 羽泉
    从文学的角度,我们很容易看出老关与“我”这一对夫妻内在的疏离:“男主人公往往以表层的、生命的形式表演着肉体的尴尬处境;女主人公身上则凝聚了千年不灭的精神。”a这是残雪对爱情这种亲密关系的背后实景的审视与表达,她让人看到爱人由于个体生命特质而造成的肉与灵难以共存的疏离与无休止的斗争:“灵”因琐碎生活的束缚与压抑产生焦虑的生命幻象,从另一种角度说却是因为过于沉迷于自我世界而拒绝对话;“肉”由于死亡恐惧而放大微乎其微的痛楚,也因难以对话、没有回应而愤怒。
    同时,将残雪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结合来看的必要性与可行性在于,残雪作为一个具有哲学思维的作家,是有意识地在文章的写作中贯穿某种哲学思考的,并且在《公牛》中作者所致力于揭露的个
体内在的非理性直接指向了弗洛伊德。在西方哲学史20 世纪以来的非理性转向中,唯有弗洛伊德在心理与精神层面上建立了对于非理性系统的、理论化的话语表述。借助弗洛伊德关于非理性的理论架构,我们可以更好地解读残雪小说中的哲学意蕴,同时发现残雪独特的审美价值与文本架构技巧。
    一、“我”:自恋的精神分裂患者
    在希腊神话里,纳喀索斯(Narcissus)爱上自己的倒影最终变为水仙花,弗洛伊德以此命名“自恋”(narcissism)。弗洛伊德初期的“自恋”概念中带有性倒错的内涵,但在之后的阐发中,他更多地将“自恋”定义为“指向自体的爱恋与指向自己身体的情欲性的兴趣”b。
    弗洛伊德认为自恋的存在需要建立在两个基础上,一个是自我保存原则,一个是性本能(在之后的翻译阐述中分别定义为“自我”“本我”)。本我是与无意识相连的,本我即对欲望的一种无时间性、无否定性的回答,它疯狂追求“爱欲”(Eros)并与快乐原则相联系;而自我则是一种“将其自身感受认为是同周围世界相分离的存在”c,它具有时间意识、环境意识与保护意识,它延迟欲望并与环境妥协以保护自己。因此,在正常人的状态下,自我与本我是明显敌对的。但是,在自恋者的世界构造之中,自我与本我汇聚在了一起——当爱欲的目标指向自体的时候,自身成为自身关注与情欲投射的对象,自我能做的即保护自己——但是保护自己恰恰是出于爱欲投射的对象是自我的缘故。虽然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成长过程中每一个人都会经历自恋,但是弗洛伊德认为,如果个体从未把爱欲转移到他者上,自恋就会导致自身的
妄想性体验、精神分裂、幻觉,甚至是总觉得遭人监视的偏执狂的感觉,即纯粹主观的私人世界,任何外界的爱恨情感都无法得到回应。
    从《公牛》中“我”的人物外在表现来看,我们发现“我”的人物形象是一个因自恋而精神分裂的患者。
    如果说老关象征着的肉体的尴尬处境对于现实有一些反映(例如:对于齿间的田鼠存在极其敏感、对于妻子母亲的死存在精神创伤、向“我”展示他的龋齿、对“我”的毫不关心不满以致最终撞碎镜子),那么“我”对于现实外界的反馈是微乎其微的,或者说,“我”所接触的都是在自体世界中的物象。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文中“我”所直接触及(而非通过镜子、玻璃、梦看到)的意象都具有与死亡有关的体验性意象,例如爬满苍蝇的玻璃窗、氨的臭气、落在瓦缝里有关桑葚的事、树丫上的响尾蛇以及最重要的意象——不断窥视“我”的、踩烂煤渣呻吟的公牛。这都是属于“我”的主观世界的记忆体验,这些体验没有爱恨感受的温度,且只有“我”能够体验到。
    《公牛》的故事最终指向的是母亲的死。然而,从非镜子、非玻璃、非梦的世界中我们所看到的这些物象,虽然透露着死亡的气息,但是无法使我们感觉到“我”因母亲的死而产生的愧疚与难过;也不存在“我”对于老关的关心,我们体会到的仅仅是冰冷的皱缩的后脑勺、扎痛手指的额发,就连老关要求“我”看他的牙齿,“我”却在用镜子观察公牛、观察世界。而在镜子中,“我”看到了公牛及紫,在梦境中“我”不断审视自己的肉体创伤和苍老,在玻璃窗中“我”看到了母亲死亡的种种迹象,这就构造了一种潜意识存在却在“我”的自体感知中无法明示的状态。
    从文本中我们可以得知,文本从始至终将“紫”与“公牛”贯穿,可是“紫”和“公牛”之后又有所指。“一种奇怪的紫,那发生在多少年以前。你记不记得那件事?”“我”从开始便借助“紫”回忆起一件与死亡有关的往事,却难以凭借自己想起什么时候发生、谁死亡及因果的联系,而是在文章最后借助“玻璃窗”才使这件事变得明晰。在开头将“紫”“公牛”与死亡建立起的联系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它正离开,它缓慢地移动,踩得煤渣在它脚底苦苦地呻吟”象征着“我”一直在往事的压迫下生活,“它要永远绕着我们转悠下去”象征着“我”对往事的触觉已经形成了一种依赖,甚至是在看到老关砸碎镜子、公牛喘息时的惋惜,将这种既有压迫抑郁又有依赖甚至是爱欲的复杂态度呈现出来。事实上,老关砸碎镜子的那一刻,“我”已经借助玻璃窗窥见了事件的本体,正式对死亡往事本体的揭露惹怒了老关,同时也将“紫”“公牛”与母亲死亡往事的联系切断。“我”因镜子砸碎感到的惋惜与痛苦,事实上正是来源于一种爱欲与保护关系交织的自我世界破灭的失落。
    从本我和自我的角度讲,我们可以看出“我”身上自我保护意识和本我的存在。从以上两段足以看出,“我”将生活中的一切都纳入到私人的主观世界中,对外界(如老关的病痛、母亲的死)难以产生爱恨的反映,在无意识地践行保护自己的原则。当然,这里保护的“我”并非是“我”的肉体,而是精神层面的“我”、潜意识的“我”。“我”对自己沉溺精神世界的处境十分敏感、焦虑、担忧,“我”总是感觉到“往事”烦琐而叨扰的入侵,却已经对这种被入侵的感觉产生了爱欲(对公牛离去、死亡的感伤),尽管“我”对“往事”本身无爱恨之感。这种警惕却又依赖的状态正是本我不断释放欲望而自我不断在保护自体、不断紧张的精神分裂状态的体现。
    二、老关:抑郁症患者
    从上一部分中我们提到,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承认了两组本能的存在——朝向快乐的本能与朝向自我保存的本能,朝向快乐的本能与快乐原则相联系,而自我保护的本能与现实原则(reality principle)相联系。现实原则承认了快乐的可实现性,但是实现快乐并非意味着快乐直接发生,而是要对外部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做出妥协。因此,在现实原则的影响下,快乐是被拖延了。弗洛伊德把“自我”和“超我”形容为“看门人”或“检察官”,他们站在“无意识”这个“会客厅”前的门槛上,不让那些不适宜“无意识”的精神冲入“会客厅”。
    在《公牛》中,对于老关来说,“饼干”与“牙齿”的矛盾伴随终生,其实正是本我中“快乐原则”的体现:“饼干”是一种诱惑,是欲望的象征,这种欲望不断地挑逗着潜意识去支配老关的所作所为:“我忍不住又吃了两片饼干,这一来全完了。我怎么就忍不住……”但是潜意识对于“快乐原则”的放纵并没有让老关获得快乐,甚至差点毁掉老关赖以生存的“牙齿”,对“快乐原则”的放纵导致了自我的毁灭。老关“他不吃饼干就要说梦话”,则是暗喻了老关用自我的状态对“快乐原则”的阻拦。在自我发挥的作用下,我们在梦境中逐渐破解谜题。而“梦话”作为一种潜意识与意识之间的混合物,正好在全然的无意识描绘中为我们加入了些许的正常逻辑,从而梦话揭开了老关潜意识如此专注于“身体”的原因。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未直接实现的快乐很有可能在潜意识或无意识的领域中(例如梦境)体现出来。
但是在实际的临床过程中,病人依旧存在重复的噩梦,《公牛》中的老关也并没有梦见口腔的安宁。病人无法逃离过去恐怖的情景,这一点弗洛伊德在之后的理论发展中提出了“死亡冲动”与“重复”的概念,并以此解释了抑郁症的原理。
    所谓“重复”,弗洛伊德认为:“神经症性的疾病乃植根于当时未曾得到恰当理解的那些童年期的事件、记忆和幻象。”d即他们无法从过去逃离出来。但是在弗洛伊德的催眠疗法之中,精神分析本身就是通过重复来让患者掌握令人痛苦的疾病根源。那么弗洛伊德有关梦是快乐原则的补偿、力比多的释放似乎出现了纰漏。因此,弗洛伊德提出了“死亡冲动”(即与爱欲相对的“死欲”,thanatos),弗洛伊德认为,死亡冲动是一种毁灭自身的冲动,却并非是一种暴力性的冲动,而是一种绝对静息的状态。不断地重复这些类似于死亡体验,似乎就像是对于我们自身死亡的一种排演。投射在现实之中,则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体验家庭成员、朋友、爱人的死亡。e
    精神分析指出,我们总是在面对不同类型的真实或想象的丧失。对此,弗洛伊德提出“哀悼”这一概念,即哀悼通常是对丧失了某个所爱的人,或者丧失了某种珍贵的抽象概念而产生的反应。在哀悼这一过程中,人总是否认所爱对象的丧失——他们仍然活在梦或幻想中,而不由自主地产生自我憎恨的情绪。但是“在正常情况下,对于现实的考虑会更胜一筹”,在一段时间后自我的现实原则开始出现,“当哀悼工作被完成时,自我会再度重归自由与解脱”f。
    而在这一过程中,抑郁者会对丧失的对象怀有一些无意识的矛盾感情,他通过自我憎恨展现这一过程。就好像丧失附加在了自身——自身的一部分随着这一部分依附的人一起死去。弗洛伊德认为,抑郁者的自我谴责,其实是在掩饰针对所爱之人的谴责。正因为抑郁者对于丧失对象常常是一种既爱又恨的感情,因此在面临丧失时本我层面上对于丧失者的谴责会招致超我层面上的罪疚感。而为了让自身免于这种罪疚,无意识启动对于自我的憎恶来保护自己。因此,抑郁症觉得自己对于对象的死亡是负有责任的:他们觉得是自己在精神上谋杀了他人,而试图修复这一丧失,则需要他们在幻想中摄取他人特征来予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