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山鬼祈雨风俗考论
作者:***
来源:《荆楚学刊》2020年第05期
        摘要:《山鬼》篇旨与祈雨关系密切,是屈原流放楚地时对所见祈雨之俗的文学书写,同时与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互文关联,在篇旨上有一致性。扮演山鬼之女巫以香草装扮自身,是整个祈雨仪式的首要工作,一方面是出于祭祀自洁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女巫借助香气迎神祈雨,这与楚人普遍“尚臭”之俗有关,也是荆楚“香草美人”的文化传统之一。山鬼以“薜荔”“女罗”“石兰”“杜衡”之类的青植物装扮自身,与巫师祈雨所穿之“青衣”相关。山鬼又以“皇舞”仪式以及男女交感巫术祈雨,且求雨成功。而且,整个祈雨仪式是在夜间进行,也反映了楚地的夜祭之俗。
        关键词:山鬼;山神;皇舞;祈雨;夜祭
        中图分类号:I222.3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號:1672-0768(2020)05-0013-06
        一、前言
        前贤对《九歌·山鬼》已多有研究,主要论及“山鬼”原型及《山鬼》篇旨。关于《山鬼》祈雨之主题,孙作云最先指出《九歌》与雨水的关系,《九歌山鬼考》云:“《山鬼》篇中的云雨是写实的,且为一篇之主要调,与《高唐赋》最相似,然则山鬼与云雨也是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的。”[1]虽未直接指出山鬼与祈雨之关系,但却点明了二者不可分割的联系。陈咏表示,《山鬼》篇中的山鬼就是巫山神女,与祷雨有关[2]。国光红认为,《山鬼》中的主人公是当年楚国舞雩台上的祈雨女巫,《山鬼》篇暗示舞雩之辞,为舞雩巫歌。篇中求雨女巫与雨师有短暂的相聚,并且女巫求雨成功[3]。萧兵同样指出,《九歌》的原始面目是求雨和祈丰,他认为“山鬼”是山魈或夔、枭阳之类山精变化的山之女神,山之女神又可转化为猿猴类化身的旱魃,逐魃驱旱与求雨祈丰是同一过程[4]198-278。朱也认为《九歌》是旱祭之乐歌[5]。曹胜高结合周秦时期“祈雨于山川”习俗认为,《山鬼》祭义是写楚怀王祈雨于山川的过程,先迎神祈雨,再娱神降雨,再送神谢雨[6]。
        以上可见,前贤对《山鬼》与祈雨之关系已多有讨论,但仍有深入的可能。孙作云、陈咏、萧兵、朱等人都指出了《九歌》与祈雨风俗的内在联系,但他们基本都是将《九歌》作为整体讨论,也未深入分析。国光红专述《山鬼》与祈雨之联系,惜论述较为简要。曹胜高的分析相对较为丰富,但是否为楚怀王祈雨还有待商榷,而且《山鬼》祈雨的方式也
不止“祈雨于山川”一种。笔者拟在前贤的研究基础之上,从更广阔的祈雨文化背景入手,从而探讨《山鬼》背后的祈雨风俗与荆楚文化传统。
        二、香草迎神祈雨与楚人“尚臭”之俗
        孙作云早已指出,《山鬼》篇之云雨写实描写为其主要调,“与《高唐赋》最相似”。然则,《高唐赋》的主要调同样是对大自然的云雨描写。从文本来看,我们以为《山鬼》主题与祈雨关系紧密,内容与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互文关联。《山鬼》篇中,主持祈雨仪式者当为女巫,祈雨之前巫祝先以香草迎神。也就是说,女巫是山鬼之扮演者(1)。
        我们注意到在《九歌》文本中,与山鬼相伴而随的是各种芳香异草。山鬼也佩戴香草,兰膏沐浴,其基本作用是清洁自身,以表祭祀虔诚。王逸注《山鬼》“辛夷车兮结桂旗”云:“辛夷,香草也……言其香洁也。”[7]120“其”代指山鬼,也即女巫。王逸注《东皇太一》“盍将把兮琼芳”句又云:“言己修饰清洁……乃复把玉枝以为香也。”[7]85即灵巫以玉枝“修饰清洁”,散发香气。《云中君》亦云:“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王逸注曰:“言己将修养祭,以事云神,乃使灵巫先浴兰汤,沐香芷,衣五采华衣,饰以杜若之英,以自洁清也。”[7]87灵巫祭祀云神也是同样的香洁之理。《湘夫人》“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
盖”[7]97以下十句都是铺陈描绘祭台装饰、香气之繁盛。《九歌》其他篇章亦多如此,兹不赘述。
        祭祀神灵之前,灵巫先以“兰汤”沐浴的基本目的是自洁,但更重要的目的是以香气迎神。扮演山鬼之女巫身披香草,行乘香车,佩戴“辛夷”“桂旗”“芳馨”“石兰”“杜衡”“三秀”“杜若”之类是楚俗“尚臭”之表现,女巫正以此迎神祈雨。王逸注“折芳馨兮遗所思”云:“言山鬼修饰众香,以崇其善,屈原履行清洁,以厉其身。神人同好,故折芳馨相遗,以同其志也。”[7]120虽然王逸旨在阐明屈原洁身自好,但女巫折芳香遗神则出于迎神之目的,此谓“神人同好”。作为祭歌,《九歌》其他篇章中同样“香气弥漫”,如《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以蕙草蒸饭,以桂酒祭祀东皇太一,其目的是“芳菲菲兮满堂”[7]83。不难看出,弥漫香气是灵巫祭祀诸神的首要工作,也是山鬼(女巫)迎神祈雨的首要工作。
九歌一曲祭轩辕        “弥漫香气”实有其源,先秦两汉祭祀常以香气通神。《礼记·郊特牲》载殷人与周人祭祀之偏好云:
        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8]1457。
        “殷人尚声”与“周人尚臭”体现出两代祭祀的不同偏好。殷人虽然在祭祀时也注重香气,但以声音为先导,以“声音之号”诏告天地,也即以音迎神。周人反而以香气为先导迎神,香气浓郁的程度甚至要“达于渊泉”。“鬯”是古代祭祀所用的香料。所谓“灌”,郑玄注云:“谓以圭瓉酌鬯,始献神也。”[8]1457也是一种祭祀迎神仪式,即用“圭瓉”蘸香料,使香气弥漫。《诗·召南·采蘩》《小雅·楚茨》《小雅·信南山》《大雅·生民》皆有周人以香气迎神祭祀的描写。《春秋繁露·执贽》载,“凡执贽,天子用畅”。苏舆引《说苑·修文篇》云:“天子以鬯为贽。鬯者,百草之本也,上畅于天,下畅于地,无所不畅,故天子以畅为贽。”[9]419显然“鬯”与百草关系紧密,能勾连天地,“无所不畅”。《执贽篇》又云:“积美阳芬香,以通之天。畅亦取百香之心,独末之,合之为一,而达其臭,气畅于天。”苏舆引《白虎通·考黜篇》又载,“鬯者,芬香之至也”,“芬香条鬯,以通神灵”[9]422。可见以“鬯”通神的关键是百草之芬香,也即巫祝借用香草通神迎神。
        楚地重巫,祭祀时同样也以香草迎神,形成“香草美人”的文化传统,而这样的文化传统与楚人“尚臭”习俗有关。屈原自己就有种植香草的习惯,《离骚》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王逸注“畹”曰:“十二亩曰畹。或曰:田之长为畹也。”注“畦”曰:“五十亩为畦也。”又注“树蕙之百
亩”曰:“言己虽见放流,尤种莳众香,修行仁义,勤身自勉,朝暮不倦也。”[7]15-16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皆为香草之名。虽然种植香草达“九畹”“百亩”略有夸张,但也反映出屈原亲自种植香草的可能,也更希望所种百草枝叶“峻茂”。王逸注“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又曰:“言己种植众芳,幸其枝叶茂长,实核成熟,愿待天时,吾将获取收藏,而飨其功也。”[7]16-17显然屈原在《离骚》中描述了他自种自收香草的基本情况。
        不仅是楚国贵族王室常用香草,平常百姓也多种植香草。1972年发掘的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一具西汉初期女尸,该女尸两手各握一个香囊,而且放在香囊、熏炉等处的随葬物有茅香、桂、花椒、辛夷、杜衡、佩兰等药物[10]。这些药物(香草)多数与扮演山鬼之女巫的饰品相同。洪兴祖补注《离骚》“纫秋兰以为佩”云:“《水经》云:‘零陵郡都梁县西小山上,有渟水,其中悉生兰草,绿叶紫茎。’泽兰,如薄荷,微香,荆、湘、岭南人家多种之。”又注引黄庭坚《兰说》:“兰生深山丛薄之中……清风过之,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所谓含章以时发者也。”[7]7-8可见当时两湖地区普通民众多种植香草,这当然与当地尚臭之俗有关。鉴于兰草所处的环境不同,其香气弥散的程度也不同,但“在室满室,在堂满堂”与《东皇太一》“芳菲菲兮满堂”的情况基本相同。
        关于《山鬼》“路险难兮独后来”一句,王逸注云:“言所处既深,其路险阻又难,故来晚暮,后诸神也。”[7]121女巫上山祈雨,山路“艰险又难”也符合实际情况,但王逸只说明了山鬼迟到的客观原因。我们以为女巫迟到的原因或是以香气为先导,或许这也是《山鬼》篇前八句先描写山鬼穿着打扮的原因之一。真是未见其人(神),先闻其香。山鬼原型亦有巫山神女说,《神女赋》楚襄王与宋玉的对话中,巫山神女“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又“沐兰泽,含若芳”[11]267,同样沐浴清洁、香气逼人。
        上文已提到女巫扮演山鬼,而在祈雨风俗中主要由女巫负责旱祭。《周礼·春官·司巫》载:“司巫掌巫之政令。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郑玄注:“雩,旱祭也。”又“女巫掌岁時祓除釁浴,旱暵则舞雩”,郑玄注曰:“使女巫舞,旱祭崇阴也。”[12]816可见女巫的职责之一是旱祭祈雨。《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以下八句描写的正是女巫的体态形容。《高唐赋》所载宋玉与楚王的对话,“其始出也,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晣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11]265,也是描写巫山神女的形容姿态。《神女赋》更是通篇铺排夸饰巫山神女的完美形象。总之,扮演山鬼之巫女以香草为饰,除了有祭祀时清洁自身的基本目的外,更重要的目的是以香气迎神祈雨。
        三、女巫祈雨服飾与皇舞之俗
        以香气迎神是女巫祈雨祭祀的先决条件,相伴而随的是女巫举行祈雨仪式的服饰装束。山鬼“被薜荔兮带女罗”“被石兰兮带杜衡”,与神女“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极为相似。王逸注曰:“言山鬼仿佛若人见于山之阿,被薜荔之衣,以兔丝为带也。”洪兴祖补注引《诗经·小雅·頍弁》曰:“茑与女萝,施于松上。”[7]119周拱辰同样认为女罗就是松萝,注“带女罗”曰:“萝青而长如带。”[13]不难看出,“薜荔”“女罗”“石兰”“杜衡”之类都是青的草本植物。
        另外,《高唐赋》《神女赋》中有香气弥漫、禽鸟集、神女起舞的描写,或与祈雨仪式有关。高唐之上,“地盖厎平”“芳草罗生”“秋兰茝蕙,江离载菁”“越香掩掩”;高唐之上,鸟毕集,“众雀嗷嗷”“王雎”“鹂黄”“楚鸠”“姊归”“垂鸡”更相鸣叫[11]266。鸟鸣之声不仅宛若天籁,而且它们羽毛的颜更是绚丽多彩。如果说《高唐赋》中鸟相集的场景只是渲染,那《神女赋》便是直接描写。《神女赋》神女服饰“罗纨绮缋盛文章”,李善注“绮”为“五也”。神女又“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11]267-268。许慎注《淮南子·人间》“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曰:“翡,赤雀。翠,青雀。”[14]752“翡翠”为翠鸟之类,背部羽毛五颜六,通体基本呈碧绿。“披华藻”两句显然写神女穿着绚丽的衣服,如同翠鸟展翅一般。神女又“奋长袖以正衽兮”[11]268,不是缓缓歌舞又是什么?郭沫若早已指出高唐与高禖关系密
切,闻一多赞同郭说,同时也指出宋之桑林与楚之云梦同属高禖之类,都是各国祭祀先妣之地,皆可用来祈雨(2)。高禖祈雨学人已多论及,此不赘述。我们不禁要问,山鬼、巫山神女的装饰、舞蹈以及高唐之地鸟毕集的场景与祈雨有何关系?
        山鬼以“薜荔”等为饰,通体以碧绿为主,而这样的装束与女巫祈雨服饰正相合适。山鬼的青服饰让我们联想到“衣青衣”的旱魃以及相关的祈雨服饰。《山海经·大荒北经》载:“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15]430后人用来曝晒祈雨的旱魃正“衣青衣”。又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载,春旱求雨,小童“服青衣而舞之”,田啬夫亦“服青衣而立之”[9]429。可见小童“服青衣”,田啬夫“服青衣”,女巫“衣青衣”,皆与祈雨仪式有关。祈雨仪式常于仲春、仲秋之月举行,仲春祈雨巫者多穿青衣。《礼记·月令》载,仲春之月“始雨水”,“天子居青阳大庙,乘鸾路,驾苍龙,载青旂,衣青衣,服苍玉”[8]1361。天子祈雨之地,以及祈雨所穿所用基本都是青,以青合于物候。《艺文类聚》卷一○○引《神农求雨书》曰:“春夏雨日而不雨,甲乙命为青龙,又为火龙东方,小童舞之。”[16]尽管《神农求雨书》为后人伪托,作于何时已难考证,但小童舞动青龙的祈雨巫术由来已久。由此看来,山鬼穿戴的“薜荔”“女罗”“石兰”“杜衡”之类,不正是她祈雨所穿的“青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