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赏析精选两篇
  【原文】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巨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赏析一】
  杜甫《登高》虽是一曲悲歌,但毫无哀婉自艾之心,悲途末路之感,相反却激昂悲壮,壮怀伟烈,一扫凡冗,独标雄奇,隐然有凌云之意,每每读来都不禁让人为之气夺。胡应麟誉之为
千古七律第一,实不为过。
  初遇《登高》,至于今日,弹指二十三年,总是想书写一下对《登高》的观感,但数次提笔都茫然不知所云怅然辍笔而退,扪心自问,以我的才力学识,想要说清登高的好处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起初上海辞书出版《唐诗鉴赏辞典》,兴兴然翻《登高》的鉴赏,却发觉通篇只是翻扒了胡应麟的分析,舍此殊无新意乏善可陈,便又悻悻然撇在一边。后来又见过一些鉴赏分析《登高》的文字,虽不乏可观处,但也都流于泛泛,用比较普遍的说法分析十分专门的《登高》,其言不及意难以搔到痒处也就可想而知了。因此自己不免又要不自量力地提起笔来,试着说说对《登高》的明白得,虽不敢说搔到痒处,但异于二三子者依旧不忍珍为敝帚的。
  个人以为,《登高》的专门处在于寥寥八句,书写秋气悲怀,上不得仲宣《登楼》,下不济永叔《秋声》,却另标新意,壮怀激荡,读来不禁令人气夺,声势气概何至于此?其间自然有杜甫心绪操守气节风骨,自然也有章法格局起承转合,二者缺一,断可不能如此非史非野,于文质彬彬之间彰显如此强劲的震动力。杜甫自称早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自诩晚年“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如《登高》如此举重若轻,随意挥洒难道卓然成恢宏之势的神来之笔,想便是杜甫老去浑漫与的潇洒风流的真实写照吧?
  《登高》是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杜甫颠沛夔州时期所作,其时安史之乱尽管平定数年,但关河以东局势更加纷乱,肘腋之间宦党日强朝纲日废,后庭方寸吐蕃弄强回纥嗜欲,天下大势实在悲观。杜甫满腔爱国热情,一身耿骨义气,不但客寓夔州,而且沉疴日起,惶惶终日,自认重见社稷光耀朝纲振奋天下益安苍生乐享,怕是此生无望他生未卜,其萧索落寞悲愁苦涩能够想见,正是这种失望孤寂悲苦无故的心境,在767年那个秋天,直截了当催生出千古七律第一的《登高》。
  《登高》其诗,八句皆为偶句,在律诗中已属少见,而其信手拈来,卓然成章,巧夺天工,全无痕迹,似无心为之,竟浑然天成的通脱磊落,又足令赏诗者击节赞扬做诗者废然忘返。下面我就从结构上逐句分析一下,以资方家斧正。
  全诗以“风急”起句,不但抓住了了夔州峡口高秋之际的自然气象,更直截了当衬托出诗人心绪起伏波澜跌宕的主观情形,直截了当把读者带入诗人壮怀激荡的精神世界中。接下来的“天高”为“风急”提供了一个阔大无畴的背景空间,令长风激荡恍如天籁飞鸣,寥寥四个字便已有冲洒天地的磅礴声势,同时更为明确地凸现了诗人长空般阔大的襟怀和疾风般激荡的心绪之间相得益彰的恢宏气概。然而这不是一种令人欢欣鼓舞的恢宏气概,而是一种沉郁苍凉,悲
壮压抑的恢宏气概,正是这种沉郁苍凉和悲壮压抑,让曾经唱和着李白那对以后不乏向往和向往的不远千里送轻舟的依依惜别的热切猿声,变成了风声咆哮中那痛彻心肠的哀鸣,“猿啸哀”因此成为全篇的题眼。在风急天高的寥廓江天之间,哭泣般的猿鸣看起来也升入九天,与天风应和共鸣。
  假如说“风急天高”凸现了强势的动荡与碰撞,并籍此抒发了诗人胸怀激荡的内心世界,那么“渚清沙白”的宁静舒缓,便如天风激荡猿啸清扬的动感气氛中的一片清淡绿洲,为诗人的驻足提供一个稳固的空间,不但从字义上与风急天高形成工整对仗,而且在意境上也严丝合缝地成为上下偶句,既进一步衬托了风急天高猿啸哀的气概声势,又从结构上到气氛上稳固了全诗的走向。因此诗人悲秋的情怀心绪的主旋律依旧激荡的动感十足的,只只是这种宁静的意境将有些暴烈的动感转化为相对更镇定更舒缓的有些悠扬的节奏,因此“鸟飞回”就成为水到渠成的静中有动的舒缓过渡。这种过渡将与“风急天高” 深深契合的诗人之心直截了当投射到另一番情形中。
当有天老去  从风急天高到渚清沙白便是全诗第一个节奏,在动静交叠之际出现出江天一体的深刻和谐的自然节奏,而这种节奏也恰恰是诗人内心深处胸怀激荡又期望安静的深刻的内在节奏的曲
折的投射。因此,这种让人叹为观止的节奏绝不是诗人刻意为之的节奏,而是老去浑漫与后融入诗人一辈子命运动本身的下意识节奏。
  紧接着杜甫写下了《登高》中最脍炙人口广为传颂的一句话: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渚清沙白,尽在眼底,飞鸟徘回,举目可及,看起来诗人的心情也因此从天风浩荡的激越中安静下来,然而这种安静不是一种简单的反弹和无能的失落,继之而起的深沉的压抑感更是让这种悠扬的安静生出一种一默如雷的深邃感和震动力。无边落木,萧然飘落,道尽了秋意遮天蔽日的苍凉,不尽长江,滚滚而来,道尽了世事蹉跎的沧桑,在尽在眼底举目可及之间,无边不尽陡然而出,直如异军突起,读来不由自主随着诗人一同扩大其心胸,开阔其眼界,不由自主痛感营营小我之微小,滔滔物议之微不足道。
  诗人无意片面描摹自然景观之庞然大象,而是要在壮怀猛烈的昂扬主观中查自然万象与内心的契合点,这种自我的悲剧意识的彰显突出表达在那个“来”字上。那个“来”字是一个完整充分的主观视角,将天地万象与个人主观紧密联系在一起,并通过个人主观将天地万象摄收在主观之心中,那个心便是天人合一的大心,而非蝇营狗苟的小心,那个心便是能够容纳沧桑物易世事悲凉的千古同心,那个心便是能够承载苦难面对灾难躬行艰巨而不轻言畏难的坚
忍不拔的深深扎根于现实主义的伟大诗心。正是如此一个心将《登高》那个一般的悲秋题材熔铸成一个惊天动地烛照千古的激昂悲壮的伟大诗篇。诗人不是眺望无边落木飘落,俯瞰无尽长江东流,一个“来”字,便是无边落木尽入怀抱,无尽长江流泻心田,这种顶天立地的自觉,这种容天纳地的阔大胸襟,使全诗焕然生,不仅空前,亦复绝后,成为百代千古七律最为第一的绝笔。
  因此,这种尽收天地万象的伟大诗心,并非一味收纳容摄的“贪欲”,而是吐纳自如的挥洒奔放。从万里悲秋中,我们看到了那磅礴大气的喷放与张扬。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专写此心此身,心是悲秋心,身是多病身,然而身的有崖与心的无限再一次彰显了诗人的伟大与坚贞不屈,百年极言其去日无多,多病极言其每况愈下,但如此情形,其心不侮,尤心系万里,志念悲秋,恢宏气概卓然大度不可一言以蔽之。流寓之客,多病之身,尤不能困厄这雄奇壮烈的诗心,江天浩荡,万里间关,诗人的情愫依旧深沉宏大,恢宏鼓荡。登台一望,尽管也是故国千里的苍凉感叹,去国怀乡的忧思浩叹,岌岌乎去日无多的失望孤寂,但无一能遮挡洋洋乎万里悲秋的天地诗心。
  在此我们有必要着重提一下全诗的第二个节奏,那确实是不尽长江滚滚来与万里悲秋常作
客之间的节奏。滚滚来将天地万象摄收于心中,万里悲秋却形成喷薄而出的声势和气概,这一收一放之间的节奏,其感染力尤胜于风急天高与渚清沙白那一动一静之间的节奏。一收一放之间,近乎一张一弛的文武之道,张则天地万象尽在胸臆,弛则壮怀悲情挥泻万里,吞吐之间,八荒千古,任意为之。正是收摄的壮大,铺垫出喷发的声势,正是无边落木与不尽长江的尽归胸臆,蓄积出万里悲秋的浩荡襟怀。这收放张弛的节奏将颔联和颈联紧密地陶铸在一起,既挥洒自如纵横不羁,又凝炼有力浑然一体。反观后学者,为律诗者大有人在,其颔颈二联不是局促逡巡于井蛙之域确实是放任汗漫于,或复言叠意,或不知所云,面对先贤,能无愧乎?
  杜甫人称诗之圣者,不能忘俗正是其赤子之心。昊天无极,秋高万里,长风鼓荡,江流千古,病身百年,客寓无期,凡此种种,都不曾磨灭诗人激情鼓荡的诗心,最后诗人依旧以其本道尽了登高悲秋的苦衷与心曲。艰巨苦恨,词短意长,既有身世飘蓬的苦闷,更有国事艰巨的怅恨,繁双鬓正道尽了诗人半生忧国忧民的内心苦难和亘古悲情。那个地点诗人并未把世事艰巨与身心苦恨区分开来,而是混为一谈同作为繁双鬓的根源,从中我们看起来也略微可见,诗人的忧国忧民的忧思与丧乱无依的个人感遇差不多水融,混为一体,正如其赋诗运笔的老去浑漫与一样,他的爱国忧世的圣人之心也不再是主观能动的表现,而成为一
种血脉交融的自然显露。这也许确实是艰巨苦恨繁双鬓之词短意长之最意味深长处吧?它不只是点明登高悲秋的题眼,也是诗人一生人事蹉跎与文字光荣的盖棺式的写照。
  因此,最耐人寻味的依旧全诗最后一句。这一句与上一句势成流水,而又对偶颇工。早年我曾为潦倒所惑,以为是诗人刻意渲染自己的愁苦艰巨,因此以为是全篇瑕疵。后来得知当时杜甫因肺病刚刚戒酒,新停浊酒杯云云是近乎白描的直书境遇,便对此句有了新的认识。假如说前六句激昂震动,势隐风雷,第七句微言大义,以国运身世为憾,寄意深远,都曾一见之下便深深地震动了我,那么这一句清新自然,率真纯朴,实在不是起初青年如我能够深切体会的。在艰巨苦恨繁双鬓的萧索中,不得不因病戒酒,想要借酒浇愁也不可得,那个纯粹个人性的缺憾,看似微不足道,但可能是一个人暮年失望感伤中的最大甚至全部慰籍,这中间的谈言微中举重若轻,无限悲凉,曲笔为之,尽在环中,实在是让人气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