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之乱与梁季诗风之变
   
  (浙江教育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12
要:侯景之乱是江东社会上划分时期之大事,它打破了文士们耽于逸乐的和平生活,对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侯景乱前,萧纲、萧绎积极接纳文士,时常与他们宴集赋诗其诗歌创作极力追求形式的华美,认同娱情性而非载道性的价值取向。乱世之悲改变了文士们的情志和文学创作,促使他们关注自我流离的命运,抒写侯景乱后的凄怆之感、悲壮之情和深沉的乡关之思,表达了以悲为主的文学追求,一洗侯景乱前的艳冶绮靡之风,为南朝诗坛注入了一股悲凉浑厚之气。
关键词:侯景之乱  绮靡艳冶  悲壮之情  羁旅愁思  诗风之变
梁武帝太清年间发生的侯景之乱,对江东社会来说是一划分时期之大事[1] 广州之恋113侯景之乱来之突然,“五十年中,江表无事”[2]3922)的局面被彻底打破。文士们经受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楚甚至受尽凌辱。乱世荡覆的灾难使得他们悲痛难抑,抒写了无尽的凄怆之感、悲
愤之情和深沉的乡关之思,表达了以悲为主的文学追求,风格沉郁苍凉,一洗侯景乱前的绮靡艳冶之风,为南朝诗坛注入了一股悲凉浑厚之气。
一、侯景乱前“艳冶绮靡”的社会风尚和文学习气
侯景乱前“朝野欢娱,池台钟鼓”[2]3922),士大夫“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3]317-322)。他们皆“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3]161,沉缅于、安逸享乐之中。这样逸乐的社会风尚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周勋初先生《梁代文论三派述要》[4]792-102认为梁代中期文坛主要有复古派、折衷派、新变派三大流派。中大通三年(531),萧统病卒之后,萧纲被立为太子,以其为代表的新变派占据了梁代文坛。《隋书·文学传序》曰:“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5]1730萧纲大胆提出了立德修身与文学创作相分离的观点,其《诫当阳公大心书》曰:“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2]3010他强调文学的特点,使得文章与立身割裂,认为生活中应克制的“性情”可以在文章中得到放纵,这种主张使得其文学体敢于大胆描写情欲和女性之美。其《答渝侯和
诗书》中更是推崇华艳诗风,提倡写女性姿,赞叹那三首和诗“性情卓绝,新致英奇”[2]3011其《劝医论》“丽辞方吐,逸韵乃生”[2]3013,《庶子王规墓志铭》“文雅与绮縠相宣,逸气并云霞俱远[2]3028,《临安公主集序》“文同积玉,韵比风飞”[2]3017等要求文章应辞藻华美,韵趣高远。《梁书·敬帝纪》评其曰:“太宗聪睿过人,神彩秀发,多闻博达,富赡词藻。然文艳用寡,华而不实,体穷淫丽,义罕疏通。”[6]151)萧纲最有创作特的是描写妇女动作和体态的诗,据罗宗强先生统计,萧纲294首诗中写妇女或男女情怀的诗有112首之多[7]408),如《咏内人昼眠》、《戏赠丽人》、《和人爱妾换马》等或表达女性体态之美或表现女子细腻婉致的内心世界,多有轻艳绮靡之风。湘东王萧绎追同萧纲等新变理论,其《金楼子·立言》曰:“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8]911注重文学的外在形式之美,表现出追求“绮”、“艳”的独特审美趣味。其诗歌如《和林下作妓应令》、《寒闺》、《代旧姬有怨》、《夕出通波阁下观妓》等皆抒写女子情愁,诗风“婉丽多情”[9]275因此,强调求新、求异,追求华艳绮丽的新变诗风,在萧纲、萧绎文学创作中占居主导地位。
萧纲、萧绎积极接纳文士,时常与他们宴集赋诗。《梁书·简文帝纪》曰:“(萧纲)引纳文士,赏接无倦,恒讨论篇籍,继以文章。”[6]109)据《梁书·刘缓传》载,萧绎在“西府盛
集文学”[6]692)。以萧纲、萧绎为中心的文学体唱和赋诗,影响了一代文坛风尚,侯景乱后有诗作流传于世的庾肩吾、江总、阴铿等均是他们集团中的重要成员。庾肩吾是梁代宫体诗的开创者,他也是萧纲文学集团的重要人物,庾肩吾、庾信父子与徐摛、徐陵父子“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10]2793)。其早期诗作多为“奉和”、“应令”、“侍宴”、“咏物”之作,如《咏美人》、《咏美人自看画应令》、《咏主人少姬应教》咏及女子头髻饰物、面部妆抹和全身时装,诗作艳丽缠绵,脂粉气十足。江总在梁时“迁太子洗马,又出为临安令,还为中军宣城王府限内录事参军,转太子中舍人[6]344是萧纲文学体的重要成员。曹道衡先生认为,侯景之乱前他的诗文可以说受梁中叶以后萧纲、萧绎等人的影响较深,他的创作辞藻华美,着意于学习萧纲、萧绎及“徐庾体”的文风[11]91)。阴铿是萧绎文学集团的成员,曾“释褐湘东王法曹参军”[12]472),他的诗作“风格流丽”[13]327),如《和〈登百花亭怀荆楚〉》是和湘东王萧绎《登江州百花亭怀荆楚》所作,“阳台可忆处,唯有暮将朝”是替萧绎表现思念李桃儿的情思的[14]90,“落花轻未下,飞丝断易飘”等句善于构建华美绮艳的外饰之美。
侯景乱前,这些“摛艳藻之辞,无郁抑之虞,不遭向时之患”[12]728)的文士多耽于声,其诗歌创作极力追求形式的华美,他们以繁富的笔致描写女子的形态神貌乃至生活环境中所
使用的器物等,辞采秾丽,描写细巧。沈德潜《古诗源》曰:“诗至萧梁,君臣上下,惟以艳情为娱,失温柔敦厚之旨,汉魏遗轨,荡然扫地矣。”[15]248)他们的诗作严重脱离现实社会,真情内蕴不足,认同娱情性而非载道性的价值取向,极力追求形式的华美,将诗人言志的本位推向了娱情的边缘,形成了“艳冶绮靡”的诗风。
二、侯景乱后文士命运的变迁和“以悲为主”的诗风之变
侯景乱后国危、世乱、民苦的局面对士族阶层造成了强烈冲击,《颜氏家训·涉务》曰:“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3]322侯景之乱造成了梁末文士命运的巨大变迁。侯景乱时,庾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16]733-734)侯景攻陷台城(宫城),江总被迫逃出建康,四处避难。其他如张讥“崎岖避难”[17]1751),谢岐“流寓东阳”[12]232),谢嘏“之广州依萧勃”[12]279),章华“乃游岭南”[12]406),沈洙“窜于临安”[12]436),等等。在动乱中文士亦有归隐乡里者。如刘之遴“避难还乡,未至,卒于夏口”[6]574),张种“奉其母东奔,久之得达乡里”[12]280),陆琼“携母避地于县之西乡”[12]396),岑之敬“与众辞诀,归乡里”[12]462),等等。徐陵则因侯景之乱而滞
留北方,萧纲、萧绎、庾肩吾、沈炯等在动乱中被俘,遭受凌辱。侯景乱前宽松优裕的生活环境和较高的社会地位随之灰飞烟灭,昔日的优游荣耀已成往日云烟。生活境遇的变化促使其文学创作的变化,他们“感于哀乐,缘事而发” [18]1756),表达强烈的乱世悲情
侯景乱后,萧纲“文甚凄怆[6]108),一改“伤于轻艳”[6]109之习。大宝二年(551)八月戊午,萧纲被废,幽禁于永福省后愤激至极,“乃书壁及板鄣……为文数百篇。崩后,王伟观之,恶其辞切,即使刮去”[17]234),数百篇辞切之文今多散亡,仅有《题壁自序》、《被幽述志诗》、《连珠》二首留存于世。《被幽述志诗》“怳忽烟霞散,飕飂松柏阴”,“阙里长芜没,苍天空照心”述写他被幽禁在永福省,昨日的美梦像烟霞一样消散,只留下阴森凄冷的风声,“长芜没”、“空照心”等进一步衬托出其凄怆之感。王夫之《古诗评选》认为此作“沉郁慷慨,动人千年之下”[19]303)。其《赋得白羽扇》不再是简单的咏物,“终无顾庶子,谁为一挥军”说明梁朝渴慕像顾荣这样的人才,衬托出了梁朝末日的来临。侯景之乱的政治残局引起了萧绎、萧纪间激烈的权利倾轧。萧绎《遗武陵王》“回首望荆门,惊浪且雷奔。四鸟嗟长别,三声悲夜猿”以鸟嗟和夜猿之声寓意骨肉相残之悲。庾肩吾晚年因战乱而颠沛流离,受尽凌辱,《被执作诗一首》多悲怆之情,“发与年俱暮,愁将罪共深”句以“俱暮”、“共深”表达了作者凄怆、悲绝的心情,“聊持转风烛,暂映广陵琴”句寄寓了人生变幻飘
忽的无限感慨,表现出作者面对死亡的凄楚和悲愤。此外,萧绎在江陵遭受西魏之师凌辱时所作《幽逼诗》四首亦多凄怆之语,诗作中“南风且绝唱,西陵最可悲”,“何言异蝼蚁,一旦损鲲鹏”,“寂寥千载后,谁畏轩辕台”等句充满了苍凉悲咽之苦。江总《摄官梁小庙》“平生复能几,语事必伤悲”句“殊悲怆”[13]536,当为悲怆梁代社会的灾难而作,读来沉痛感人。
侯景之乱使得许多文士疲于奔命,抒写漂泊流落的痛苦经历。庾肩吾劫后余生,西行而间道,辗转北上至江陵,途中写下了《乱后行经吴邮亭》、《过建章故台》、《乱后经夏禹庙》等,这些诗作凝重悲凉,充满“泣血悲走”[20]1990)之苦。如《乱后行经吴邮亭》描写作者离乱奔波途经邮亭时所见的凄惨景象,“邮亭一回望,风尘千里昏”,“泣血悲东走,横戈念北奔”句感伤凭吊,充满羁旅漂泊之苦。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此作曰:“情事悲切,殊能淋漓”[13]266)。又如《过建章故台》,作者用“鲁国观遗殿,韩城想旧台”道出侯景乱后的沧桑巨变,“及君欢四望,知余念七哀”句借王粲《七哀诗》表达使人“喟然伤心肝”的乱世凄凉。江总诗作中充满了“塞外离客”[20]2579)的颠沛流离之苦。《陈书·江总传》曰:“台城陷,总避难崎岖,累年至会稽郡,憩于龙华寺……总第九舅萧勃先据广州,总又自会稽往依焉。”[12]344-345)侯景之乱的痛楚一直笼罩于江总心间,其诗作如《秋日登广州城南楼》、《遇长安使寄裴尚书》、《别南海宾化侯》等真实地纪录了作者的流离之苦。
如《秋日登广州城南楼》是作者为侯景乱后避难广州时所作,抒发了离乱避祸的伤感和流落异乡的孤苦。“远气疑埋剑,惊禽似避弓”句真切描述了作者躲避侯景之乱时的惊魂未定,又以“离客”、“孤飞雁”自况,抒发孤苦凄冷的无限伤感。其《遇长安使寄裴尚书》是作者流寓岭南时所作,“北风尚嘶马,南冠独不归”以马匹迎北风嘶鸣、楚国囚徒不归等来衬托自己离别的伤感,“秋蓬失处所”“风尘客子衣”以秋蓬的流离失所、离客的风尘仆仆等寄寓作者奔波流离的痛楚。此外,贺力牧《乱后别苏州人诗》同样抒写了侯景乱后诗人的泣血悲走之苦,“徘徊睇阊阖,怅望机姑苏”,“慨矣嗟荒运,悲哉惜霸图”,“言离已惆怅,念别更踟蹰”等句真切描述了乱后作者离别时徘徊、怅茫的无限苦痛。庾肩吾《乱后经夏禹庙诗》“去国嗟行迈,离居泣转蓬”等句情调悲凉,显现出作者离乱颠沛时的无限惆怅哀婉之情。
这一时期流寓北方的文士诗风深沉苍郁,在乱世颠沛、思乡怀旧中透露出无限感伤情调。侯景之乱打破了沈炯“窥洞庭于五湖,登姑苏于九曲”[2](3483)的悠闲自适的生活,使得他颠沛流离,“遭乱执节,濒死幸生”[9]337)。其《望郢州城诗》慨叹“世变才良改,时移民物迁”的世道变迁,“悲哉孙骠骑,悠悠哭彼天”句是对战将孙骠骑亡逝的无限伤悼和怀恋。《赋得边马有归心诗》“穷秋边马肥,向塞甚思归”,《建除诗》“空忆平生前”,“朝市忽崩迁”,“破家徒徇国”,“力弱不扶颠”等句“直述真情,激昂悲痛”[13]333),充满浓郁的乡关之思。入
北文士如庾信、王褒等人的诗风之变与侯景之乱等密切相关。侯景之乱和入北后的困顿生活改变了庾信轻艳之气,其诗风转为凄厉和深沉的思乡之情。如《拟咏怀》其十一“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等句悲悼梁朝覆亡,倪璠认为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皆在周乡关之思,其辞旨与《哀江南赋》同矣”[21]229)。王褒《渡河北诗》是流寓北方之时所作,“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等句蕴含着无限的悲凉和凄楚,表现出作者在北朝时孤苦无援的凄凉心境。此外,其诗作《赠周处士诗》、《别陆子云诗》等都是自怜伤感之作,风格深沉哀婉。
乱世之难使得许多文士关注社会现实,写下了许多控诉战争和抒发荡除敌寇之志的诗篇,诗风慷慨悲壮。如萧绎《和王僧辩从军诗》是王僧辩接受萧绎之命南下征讨侯景之时,萧绎和王僧辩《从军诗》所作[14]202-204),“宝剑饰龙渊,长虹画彩旃”,“洞庭晚风急,潇湘夜月圆”等句可见王僧辩从军杀敌的激昂斗志和志在必胜的豪情。又如萧绎《藩难未静述怀诗》作于萧绎誓师诛逆之时,“箭拥淇园竹,剑聚若溪铜”,“亟睹周王骏,多逢鲍氏骢”等句表现出了作者奋勇杀敌、荡除叛逆的豪情。萧纲《愍乱诗》是控诉朱异祸乱国家所作,《南史·谢弘微传附谢举传》曰:“侯景来降,帝询访朝臣,举及朝士皆请拒之。帝从朱异言纳之,以为景能立功赵、魏。举等不敢复言。”[17]564)台城沦陷,“论者以为梁祸始于朱异”[17]993
。作者于诗中控诉其“谋之不臧,褰我王度”,作者慨叹侯景战乱给国家带来的乌烟瘴气和混乱局面,痛斥朱异这样的奸佞小人贻误国家前途。梁末文士面对扰乱亦有坚守抗战者,《周书·王褒传》曰:“及侯景渡江,建邺扰乱,褒辑宁所部,见称于时。”[16]729)因此文士笔下不乏有豪情壮志之作。《周书·刘璠传》曰:“属侯景度江,梁室大乱,循以璠有才略,甚亲委之。时寇难繁兴,未有所定。璠乃喟然赋诗以见志。其末章曰 :‘随会平王室,夷吾匡霸功。虚薄无时用,徒然慕昔风。’”[16]761)诗中充满了平定祸乱、匡扶王室的壮志,虽然壮志未酬,但亦可见其为国捐躯赴难之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