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印:见证奥运阴影下的2008(第二章)
关军
26日,中国农历除夕夜。为慰问坚守岗位的奥运建设者们,北京奥组委、北京团市委、北京志愿者协会在鸟巢工地为建设工人们献上了一台新春晚会。寒夜里,工人们毛线帽子上套上安全帽,略显滑稽,他们挥舞荧光棒,露出很满足的神情。 
2月初,鸟巢外的几千盏景观灯调试完毕,春节期间放射光芒,烘托喜庆的气氛
二月•狂欢节

    2008年春天,耶和华准备原谅一个28岁的年轻人,接纳他为基督信徒。这是一个看起来最需要上帝拯救的人,他属于光怪陆离的世界,有过放浪的私生活,这种放浪还不慎走光,导致几乎整个华人世界方寸大乱。
    没错,他就是史上最震撼娱乐新闻的男主角,娱乐明星陈冠希。他向上帝求解人生,他也记得曾对公众的承诺:做一点慈善之事。
    据香港《东周刊》描述,成为基督徒的背后故事也很符合陈冠希的个性——引领他走向教
堂的是美国加州年轻的牧师马正远,也是一位香港富家子弟,叔父是香港商务及经济发展局局长马时亨,马牧师也是媒体所称的”潮人“,生活时尚,特立独行,曾用Rap的方式唱颂歌。
    如果教堂的钟声真的可以帮这个年轻人到内心的安宁,它真应该在更早的时候为他敲响。

假如生活欺骗了他
    1980年10月7日,在加拿大温哥华,一个皮肤白皙的华裔婴儿降生。这孩子取名陈兴华,英文名Edison,他的曾用名还包括陈兴——拥有多个名字的好处,会在遭遇麻烦的时候得以体现——差不多20年以后,他成了一个名叫陈冠希的娱乐明星。
    不过在那个时候,他的出生平淡无奇,其父陈尚未成为香港娱乐圈左右逢源的大人物。
    时至今日,陈冠希都不太愿意回想童年,它动荡、贫苦而破碎,9岁之前,他很少有机会见到父亲,甚至家里人都很少提到父亲。童年仿佛是在一辆摇摇晃晃的破货 车上度过的——他和母亲、的生活总是漂泊不定,由于经济窘迫,陈冠希一家不断地搬进更廉价的房子
里,平均每年至少要搬一次。
    在这个母系主导的单亲家庭里,陈兴华渐渐变得孤僻、任性。世界可能是美好的,但不属于他。
    10岁那年,陈兴华被父亲接到香港,生活一夜之间完全改变,已在香港出人头地的父亲成了家庭主角。而美好的世界来得太突然,陈兴华住进了豪华的房子,坐的是高级轿车,随时有菲佣服侍。
    父亲终日周旋于名利场,陈兴华以一个更放纵的少年形象,来报复孤寂,也报复自己贫困、落魄的童年。
    14岁,一个恰好逆反心理萌动的年纪,陈兴华遭遇了人生第一个巨大打击。他发现自己竟在谎言里生活了十几年——父母其实早已离异,只是各种借口蒙骗他。 所谓善意的欺骗,终究也是欺骗,陈兴华难以再相信这个世界。他在父母眼中变得更加桀骜不训,性情乖戾,甚至一度与他们势同路人。直至成为大明星陈冠希之 后,他仍无法原谅自己的父母。
    还有比家庭残缺更恐怖的噩梦。在香港,陈兴华无法回避周围人的猜测和私语,他们怀疑着父亲陈的性取向并津津乐道。一个十几岁少年眼中的世道,充斥的只有两样东西:欺骗和嘲笑。
陈冠茜
    这个钟爱Hip hop的少年,眉目俊朗,扮相新潮,在获知父母情感真相之前,他已开始了自己的罗曼史,并把它搞得复杂而迷乱。他曾把好友的女友据为己有,在此之前,他说自己也曾是类似故事中的受害者,气得快要疯掉。
    在陈的庇护下,香港娱乐圈在2000年冒出了陈冠希,他迅速窜红,也一直是八卦新闻的常客。比如邮包被查出藏有,比如在街头被人追打,比如与其他男星争夺女星……
    他以相机和DV记录与多位女明星的最私密生活,在维修电脑的时候,那些影像资料被窃取并外泄,媒体把它们称为“”、“床照”或“”。

U盘疯了
    1月28日早晨,香港某基金公司25岁的职员晓兰照例打开,惊异地发现里面几乎要爆掉,很多朋友给她发来了内容一致的照片,是一对男女青年的床上 照片,看上去像极了香港艺人陈冠希和钟欣桐(艺名阿娇)。晓兰还在错愕间,其他同事的陆续打开,办公室里顿时乱作一团,人们大呼小叫,就如同收到 了白粉末邮包。
    晓兰和她的同事看到这些照片的时间不算晚,要知道,前一天晚上,它才在网上“香港讨论区”的“成人贴图区”出现,并引起争论——这是电脑合成的,还是来自 现实?一些人像侦探
一样,搜索出陈冠希住处的视频短片,与照片背景进行对比,更多的人则忙于转贴,发邮件,兴奋地投入传播。
    当然,晓兰也绝对算不上先睹为快,几乎在一夜之间,那张照片像核爆一般扩散开来,互联网的“分享”精神得到完美体现。
    1月28日早晨,大陆地区打开电脑的人们同样大呼小叫。在此之前,他们生活中的八卦焦点还是电视台主持人胡紫薇,她在CCCTV的奥运频道启动仪式上抢过 话筒,指称仪式主持人、自己的丈夫张斌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香港“”事件不仅瞬间覆盖了电视主持人的八卦,而且高潮迭起,最终成了中国娱乐新闻的一个 极至。
    2月初,香港知名娱乐评论人查小欣带着儿子去商场买衣服,导购小问另一位男性导购:是否看过“”。男导购竟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叠打印出来的“”。
    更多的年轻人不需要打印,他们随身携带U盘,满足身边渴望看到“”又苦于上网不便或不擅搜索的人。那些大容量的U盘,装得下几百张像素不高的图片,潘多拉的匣子打开了,周围一切随之疯癫。
    中国没有狂欢节。但2008年的农历新年,数以亿计的中国人度过了心理上的狂欢节。如果这节日需要一个吉祥物的话,就该设计成一只卡通形象的U盘。
    当时流传的调侃说法是,春节期间,一个网民假如不是被雪灾困于路上,那他就一定守在电脑前,不断地刷新……人们以不同方式从“”狂欢中获得满足——要么忙于辨别真伪,要么等待“”更新,要么与他人比较收藏照片的数量,要么加入激烈的讨伐或论战。
    你想象得出,在幽暗的房间里,电脑显示屏的微光下,依稀看得清的,是一张亢奋的脸,和一双放电的眼睛。
    乐趣不止于偷窥和“分享”,网络上到处是恣意的品评和调侃。比如某某女星的毛发过重,某某胸部的尺码太小,比如陈冠希的摄影技术与周正龙之比较。
    据报道,一位香港的中年男子,在高度亢奋中连续搜索“”10小时,竟致昏厥。
    在深圳,市民李先生曾申请注册“冠希”、“阿娇”商标,他说自己通过报纸得知,有人借“”事件非法刻光碟牟利,于是受到启发,想出一个可以合法赚钱的方式,那就是注册商标。
    一位网民在帖子中写道:“这个春节我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和烦恼,跟冠希一起娱乐了一回,以下是我春节的生活安排:凌晨二点至中午,睡觉;午餐,打开电脑, 上新浪、QQ(腾讯)、搜狐、网易浏览冠希新闻,收索;晚上,上百度陈冠希吧关注最新动态,晚蹲“天涯社区”静候最新一批的出现,上Q跟朋友交 流,期间也满足了很多对陈冠希抱有强烈兴趣的女同学、女同事、女性朋友的要求,一一给她们打包上传照片.就这样过了一个
春节,电脑里最后多了四百多张的照 片!”
    另一位网民说,春节前后,差不多所有能上网的电脑,内存里都多出了400多张图片(后来增加到1300多张)。
    这个喧嚣的农历正月,在陈冠希之外,无疑诞生了新的主角,它们是可怕的网络,和隐于其后的那些可怕的人。
    在全球华人最大社区天涯论坛上,帖子的点击率最终被推到了3000多万。“这么短的时间,确实创造了历史。”天涯社区总编辑胡斌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坦承,“对于任何一个网站,从点击率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
    按照网络世界的语言,这个超长帖子被称为天下第一“高楼”。
    “这是一座用低俗和下流建成的大楼,但却闪烁着自由与民主的光辉”。这句来自天涯网友的话,成为“门”中赞颂互联网自由的名言。人们感激着互联网,偶尔也有些许的忧虑:假如隐私被网络无限放大的不是这些明星,而是……
    在广州,一个懵懂的广州市民成为新的娱乐对象。电视台记者在街头随机采访他:“你对‘门’怎么看?”这个男性市民紧张地回了一句:“不关我的事,我是出来打酱油的。”
    “打酱油”以惊人的速度成了流行语,人们竞相以此调笑,像是在嘲弄那个男性市民无厘头
的回答,更像是对这个民族久已有之的犬儒主义投以会心一笑。

错误的道歉?
    2月1日凌晨,陈冠希更新blog,主要是发布新片《神手》的两幅剧照,剧照中陈冠希端起狙击,表情冷酷地目视前方,旁边的英文说明中除了简要介绍影片,还有一行字:“脱掉军帽,你们的Edison扛着回来了”。
  这次blog更新被外界解读为陈冠希的“挑衅和反击意味”。人们还联想到陈冠希之前的英文blog内容,大意是:我讨厌这场游戏,不过不讨厌游戏中的玩家……如果谁整我,我也会整回来的!在这里我就是冲在最前沿,你最好知道这一点。
    农历新年,陈冠希出现在美国东部城市波士顿,风波中的男主角身旁紧跟的两位外籍保镖,机警地环顾四周,据说他们曾服役于美国海军陆战队。陈冠希低着头,穿着低调,还戴了一顶很大的帽子。
    舆论并不准备放过这个跑到北美的风云人物,报章的头版依旧满是打了马赛克的“”,评论栏里则在指斥陈冠希是没有担当的“缩头乌龟”。
    2月初,陈冠希终于打破沉默,向传媒发放了一张自拍光碟,他首度向受害人表达了歉意,
并认为“事件不但伤害了受害人,也伤害了整个社会”。
    那张全长1分23秒的自拍光碟中,背景为一堵灰白的墙,陈冠希平日爱穿新潮的、动感服装,那天却换成了不显眼的白恤衫。这位公子哥着装依旧齐整,但头发略为凌乱,面露疲惫。他很严肃地对着镜头开口,像后来的记者会一样,使用的是英文——
    “希望所有人能帮助事件中的受害者,如果你也曾下载这些相片,请不要再传给其他人,如果你仍拥有这些相片,我强烈请求你立刻销毁它,这有助她们走出伤痛,我请求你们帮助受害人,不要令情况恶化下去。”
    那些传播照片的人,反倒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世间有如此放荡之公众人物,他们必须在惊愕中再多看几眼。
    后来传出消息,陈冠希要回港协助警方调查。2月21日凌晨,他以“陈兴”的身份购买机票,由洛杉矶取道马尼拉飞抵香港。
    当日15时,在香港九龙湾国际贸易展览中心,金碧辉煌的圆形大厅聚集了超过300名记者(有香港记者打趣说,当初特首董建华辞职也没这么多人),除了两岸 三地的媒体之外,更有日本、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以及欧美驻港的记者到场旁听。前面的讲台被一圈铁栅栏围起,很大的一张桌子铺着银白桌布,像个巨大的 审判席。陈冠希出现了,他身着白底竖
条纹衬衫,深休闲西装。袖子很长,而且长得稍微多了一点,以至于仅能隐约露出指尖。
    他拿出准备好的底稿,约6分钟的英文朗读中,“sorry”的字眼共出现了13次。
    当时,身在温哥华的陈母Carol在家收看CNN,才知道儿子已返回香港。“看到Edison道歉的那一刻,我好想打电话跟他讲,道歉的应该是我,因为他很小的时候,我和他爸爸感情出现问题,让他在一个单亲的家庭长大,所以才会让他的性格反叛。”
    记者会上,陈冠希宣布将永久退出香港娱乐圈。新浪网的调查显示:近六成网友愿意原谅道歉后的陈冠希,但喧嚣的网络争论并不准备平息下去。该不该道歉,谁更应该道歉,成为人们新的激辩主题。
    有人试着揭示娱乐业的本质。专栏作家长平认为,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消费社会的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名人和大众的关系也被越来越多地解释为买卖关系;一 个叫“江湖-剑”的著名论坛上,网民“大头大头”认为,陈冠希选择道歉,是因为道歉符合他的商业利益,与道德无关。
    有人在叹息公众的道德缺失。某媒体评论发问:参与传播的公众和媒体,难道不应该向陈冠希道歉吗?天涯论坛上,一个化名“该道歉的是谁”的人开始自省:“其实,陈冠希,和他的女友们,一切的所做所为,并没有比你我更下流。”不过,这样的声音仍显微弱。
    美国有线新闻网(CNN)也很关注事件引起的社会反响,他们将陈冠希与美国女星帕丽斯•希尔顿(Paris Hilton)相比较,称两人都有不雅照片流传,但命运却大不相同,在美国,性丑闻有助演艺事业,在亚洲却面临道德审判。
    21日的记者会之后,查小欣有点懵懂:怎么回事,有没有搞错,陈冠希为什么要向公众道歉?查小欣接受采访时说,陈冠希的公开道歉,不过是屈从于儒家文化下的道德压力。
    2008年12月,陈凯歌导演的影片《梅兰芳》在中国公映时,一个久已有之的传言也最终被证实:这部影片片长160多分钟,但是梅兰芳与青春年代的福芝芳 (钟欣桐饰)的戏份全部被删,至少三场与剧情有重要关联。钟欣桐的“门”事件曝光后,迫于梅兰芳家属等方面的压力,这个“有伤风化”的演员从这部她很 看重的电影中消失了。
    上海同济大学教授朱大可有过多年海外生活经历,让他大感诧异的不是明星们的生活方式,而是从香港波及内地的民众狂热。“这一场喧嚣不过是中国人身体欲望的扭曲表达”。
    学者李银河则在blog里评论说,事件当中最有意思的是几种网民心态的呈现——
第一,娱乐狂欢,单纯的高兴,就像狂欢节时人们所经历的感觉;
第二,窥测名人隐私的窃喜,就像所有下流媒体追踪名人八卦受众所感受到的满足;
第三,追寻偶像的阴面品格。迄今为止,人们看到的都是明星光鲜的阳面的品格和表现,网
民有发掘某人真实品格的快感。
    大陆娱乐媒体《南都周刊》试图做一点心理分析,它把陈冠希定义为“一个少无所依的孩子,一个叛逆极端的公子哥,一个花心自我的明星,一个落寞惊恐的‘逃犯 ’”。他们以一份娱乐杂志少有的人文笔调,如此描写这个28岁的年轻生命:“娱乐圈复杂家族所锻造出的非常躯体,显露着浑浊、扭曲、黑暗,以及少许隐约的 悲情……我们不能不说,陈冠希这28年,简直是一出华丽的悲剧。”
    娱乐业的流水线同时生产着华丽与悲剧,但没有谁会觉得,自己身为看客时,也可能成为悲剧的一部分。
    著名的《娱乐至死》一书的作者、美国人尼尔•波兹曼认为,在独裁统治下,国家机器会控制人们的思想——就像奥威尔的小说《1984》中预言的一样——那当 然很可怕;但是,我们往往忽视了另一种可怕的情况,那就是后工业化时代的文化、娱乐产业让人们满足于简单的、感官层面的愉悦,而不自觉地放弃了思考的权利 ——就像赫胥黎的小说《美丽新世界》所描绘的。在波兹曼看来,后者也是一种“精神毁灭”。
    波兹曼意识到了娱乐业的虚妄、扭曲,以及娱乐业对人们思考能力的戕害。但他还无法预见到,网络时代更为可怕,它将放大虚妄,也放大戕害。
    娱乐事件终究只是娱乐事件,无论多么剧烈的爆炸,热度也会转瞬消散。陈冠希又去了北美,人们也转身搜寻新的兴奋点,并不去想自己曾在“门”下的做过什么,更不觉得自己在其中有所失去。